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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怨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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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秦国最近有喜事。

    镇北大将军叶昭征战八年,终破西蛮都城,一雪前耻,不但夺回领土,还逼对方俯首称臣。

    喜报传来,上京狂喜,文武百官个个歌功颂德,恨不得将镇北大将军夸成天下第一等英雄人物。大秦国皇上急封叶昭天下为兵马大将军,命其凯旋回朝受赏。

    未料,另一道折子快马呈上——镇北将军谢恩请罪,直言自己是女儿身。

    举国震惊,哗然一片。

    皇上一口参茶将最宠爱的宋贵妃喷了满身。

    要说这叶家,也算个传奇,自开国以来,世世从军,共十三人为国捐躯,真正满门忠烈,故受封镇国公。

    八年前,蛮金入侵烧杀掳掠,连破黑山十八州,当时驻守漠北的镇国公威武大将军叶忠奉旨,率三十万大军出征,临行前皇上赐宴琼林阁,赐丹书铁券,赐精忠报国牌匾。

    镇国公之子,年仅十六岁的叶昭自请先锋,先身士卒,率五千铁骑巧计破蛮金两万大军,俘虏蛮金将领呼呼帖耳。上京接捷报大喜,封叶昭为振威校尉,叶忠拒赏。

    后,叶昭率两千骑兵夜袭琼州,火烧蛮金粮仓,断其后路。上京接捷报大喜,封叶昭游击将军,叶忠拒赏。后,叶昭率两万军牧野迎战,斩敌二千余,俘获三千,大捷。上京接捷报大喜,封叶昭忠武将军,叶忠拒赏,上书言叶昭此生不愿为官。

    天子怒,发旨训斥。

    叶忠无奈接旨。

    紧跟着过了一年,蛮金集结附近八个部落,设下埋伏,大秦军将领王善水中计,大败,镇国公叶忠为守边关,中箭身亡,长子叶雄阵亡,次子叶杰阵亡,蛮金屠城,镇国公夫人不甘受辱,当场自尽。天下大乱,边关告急,直逼京城。叶昭继承父志,临危受命,封镇北将军,率军出战,带三千铁骑突袭蛮金十万大军,独自直闯敌阵,杀数千人,斩蛮金名将塔坦,三进三出,敌军闻风丧胆,逼蛮金王败退百里。后转甘都城,纠结三万骑军,布阵重征,数度突袭,分股绞杀蛮金部队,血流成河,号称“活阎王”。

    蛮金歌谣纷纷传唱“阎王到,沙漠红,漠北的男儿化白骨,漠北的小儿不夜啼……”

    “这样的家伙,怎会是女人?!”皇上拎着折子,反反复复看了十余次,试图从中找到蛮金人伪造的蛛丝马迹,结果让他很悲催。

    他去信向镇国公家九十八岁的老太公询问。老太公早已有些痴呆,龙精虎猛地舞着拐杖咆哮:“叶家没有女儿!只有没把的儿子!”

    唉……

    叶昭真他妈是个女人。

    皇上死心了,文武百官死心了。

    怎么办?

    众说纷纭。

    未料,皇上当晚在深宫不知和皇太后商量了什么。第二日力排异议,果断拍板,亲自作诗歌颂叶昭功绩,命叶昭押俘回京,封宣武侯,封天下兵马大将军,镇守京城二十万大军,赏赐若干。

    皇太后颁懿旨,封安王次子夏玉瑾为南平郡王,娶宣武侯叶昭为正妃。

    天下再惊。

    这夏玉瑾在京城也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平生有三样人人乐道的轶事。

    第一是他的身子,夏玉瑾从小丧父,身子孱弱,几度差点活不成,国师说他命中缺贵人,母亲便给他纳了个七品官的命中带贵气的庶女冲喜做妾,也没有用。后来不知哪里来了个游方道士,给了一个养气吐纳的法子和灵丹,他的身子竟奇迹般地好转过来。

    第二是他的性格,安太妃早年丧夫,最疼小儿子。又怜他体弱,一味溺爱,惯得胆大包天的疯魔性子,整日和下三滥的家伙混在一起,游手好闲,斗鸡斗狗斗蟋蟀,玩猫玩马玩骰子,是青楼里的常客,纨绔里的翘楚,除了玩什么都不会,除了正经事什么事都干。

    第三是他的模样,堂堂男子,却长得倾国倾城难以描述,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第一次跑去京城最有名的小倌馆楚风轩玩。豪阔海客不知其身份,惊为天人,一掷千金,闹着要用十斗明珠给他赎身……受惊过度的他指天发誓,此生最恨兔儿爷!再不踏入小倌馆半步。

    夏玉瑾因声名狼藉,婚事拖了又拖,如今已二十二岁,配上二十四岁,做男人很成功做女人声名也不太好的叶昭,刚好一对。

    皇太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皇上很满意,王爷郡王国公侯爷夫人们也很满意,没成亲的王爷郡王国公侯爷世子们更满意。

    唯安王府得此噩耗,全府大哀。

    安太妃张氏穿着莲青鱼纹对襟长褂,满头颤巍巍的素净银饰,将呆若木鸡的夏玉瑾抱入怀中,哀怨道:“我的儿啊,是你命苦,怎就摊上这门破事?这等媳妇,如何相处?”

    安王爷夏玉阕拖着他早年受伤的腿,一瘸一拐走过来,劝道:“皇太后说宣武侯尊贵无比,不是阿猫阿狗都能议亲的,这门亲是皇后帮着挑的,就连宋贵妃也没反对,如今是懿旨已下,娶叶昭是铁板上的钉子,母亲还是遵旨吧。”

    安太妃瞪了他一眼道:“她们都心疼本家孩子,不愿意娶这个活阎王回去,奈何你父亲过世,你又是个瘸……上不得朝的,我们在朝中说不上话,自然是柿子捡软的捏。可怜我的玉瑾啊……”

    夏玉阙低头称是,心里却觉得是二弟风评太差,无人相助,皇太后嗜好做媒,被废物利用,塞上眼前这个窟窿,也是活该。又想到母亲素来偏心,心里也有三分快意,便“唉声叹气”地开口道:“叶昭从军多年,无人发现是男儿身,想必是长得高大威武,膀大腰圆,剑眉虎目吧?”

    “不,我不娶。”夏玉瑾的脸色又更难看了几分。

    夏玉阙再道:“太后懿旨,哪能不娶呢?虽听说她杀人不眨眼,一言不合便开杀戒,上千上千的俘虏都被直接坑杀了,活剥人皮,生饮人血,不过二弟总归是她夫君,待嫁入家门后,她想必会收敛暴戾性子,遵守女德,好好学习如何为人媳妇,所以不用担心。”

    夏玉瑾脸色黑得和锅底一般。

    其实大家都听过叶昭的各种可怕传言,民间有时还用来吓小孩。妾室杨氏兀自镇定,唇色发白。两个通房早已吓得抛下攀龙附凤之心,抱着他的大腿,哭着喊着要活命。

    夏玉瑾冷笑:“眉娘,你不是说除了我的心你什么都不要,将来好好侍奉少奶奶的吗?”

    眉娘浑身发抖:“奴婢勾引少爷是奴婢不对,奴婢知错了,少爷就看在奴婢从小侍侯您的份上,大发慈悲,就算把奴婢揍出去,嫁给下房的黄二麻子也成。”

    夏玉瑾再冷笑:“萱儿,你不是说要和我同甘共苦,就算死了也要在一起吗?”

    萱儿魂飞魄散:“奴……奴婢就是个狐狸精!不要脸!您把奴婢一顿板子拖去卖了!卖去哪都行,饶奴婢一命吧。若惹怒少奶奶,她说要剥皮,可是会亲自动手剥的啊!”

    夏玉瑾狠狠甩开她们的手,冲出屋外。

    过了片刻,扑通一声水声。婆子大喊:“救命!少爷跳湖了!”

    德宗十三年,冬天,上京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道路上,又积了一层薄薄细雪,两侧挤满穿着厚实的百姓,探头探脑在等待着什么。路中间,报信的快马来了一匹又一匹,羽卫军吆喝着,花费了好大气力,才制止人群的疯狂推拥。

    大秦社会氛围较宽松,男女大防不算严苛,贫家女子会跟随父母或夫君出来看热闹,大胆的富贵人家女子则覆面出门,坐在酒楼茶肆的楼阁上,交头接耳,语笑嫣然,期待地看着远方。

    “来了,我听见马蹄声了。”

    “叶将军要来了。”

    “死娘们!别推!要掉下去了!”

    兴奋的女人们推开窗,纷纷探出头去,都想一睹天下第一奇女子,大秦第一女将军的风采。

    马蹄声近了,响亮整齐。

    迎面而来的是两面巨大的明黄色旗帜,一面绣着龙纹图腾,一面绣着“大秦”二字,跟着又是两面墨色旗帜,一面绣着虎纹图腾,一面绣着“叶”字,风中飘扬,气势磅礴。后面跟着两个囚笼,装着蛮金皇帝与蛮金皇太子,因天气寒冷,并未让他们裸身负荆,依旧穿着皮袄,只依献俘规矩,在他们脸上涂了各色油彩,头上插着几根枯草,做出丑态。

    蛮金多年在大秦边境奸淫掳掠,积恨甚深,如今大仇得报,百姓拍手称快,对其掷石取乐。

    叶昭统辖的八百虎狼骑亲卫紧随其后,披一色铜编铠甲,骑骏马,队列整齐,表情肃穆,目光正视前方,除佩剑碰击马鞍饰物上的细小声响外,竟无一人出声。

    女孩们往虎狼骑拥着的将领中张望,不停叽叽喳喳议论着,猜测着。

    “谁是叶昭?左边骑枣红马的那个吧?看着像个将军。”

    “呸,什么眼神?叶昭再怎么像男人也不至于长胡子吧?”

    “右边那胖子?”

    “太丑了吧?”

    议论纷纷中,虎狼骑迅速左右分开,让出一条小道。一匹高大白马快步而来,它颈间缀着红缨,披着银鞍,上面坐着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穿着镶银兽面锁子甲,戴着羽饰九曲银盔,腰间佩着重剑,挺直的脊梁,每一个动作都矫健有力。她迅速赶到队伍前列,站在首位,其余将领的马匹微微退后半步,面上呈恭敬之色。

    瞬间,所有人不再怀疑。

    这名凤表龙姿,气宇昂然的将军便是叶昭。

    空气沉默了一会,喧闹气氛更加炽烈。

    站在阁楼上的人见街道上围观的百姓在兴奋地接头交耳,他们却因雪天阴沉,居高临下,被阴影遮盖,实在看不清模样,心里实在焦急。有大胆女子,竟悄悄解下腰间银双鱼如意结,“失手”朝路上掷去,正好落在叶昭马旁。

    一条马鞭呼啸而出,如柔软的灵蛇,缠上如意结卷起。

    叶昭持鞭抬头,往路边阁楼看去,一道明媚的阳光恰逢其时,穿过灰蒙蒙的天空,透过飘扬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

    如何形容这张脸?

    据说镇国公太祖有几分胡人血统,所以叶昭的五官很分明,她常年奔波,四处征战,皮肤被阳光晒成略深的小麦色,带着蜜色光泽。凌厉的剑眉下,眼珠色泽略淡,冷冷的像琉璃珠子,透露着肃杀之气,仿佛可以穿透一切。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举手投足皆男儿,浑身上下找不出半分女人味,倒像是大秦一半少女怀春时梦中夫君的模样。

    她轻抖长鞭尾稍,一个漂亮弧线抛出,兔起鹘落之间,如意结已跃过涌涌人头,划过空中,准确地落入它主人的怀里。女子有些羞愧,正待低下头去,却见叶昭的嘴角极微地笑了一笑,让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如何形容这一笑?

    春回大地,冰山被阳光融化,汇出涓涓溪流,美景如画。大约是大秦另一半少女怀春时梦中夫君的模样。

    所有女子都直勾勾地注视着白马上的将军,都只恨不得当场看杀了她。

    马蹄声渐去,悠悠余韵。

    原本紧张的看客们终于轻松起来,泡上两壶茶,各自窃窃私语,女子们自是将她夸成天上有地上无的好郎君,只恨老天无眼,颠倒阴阳,今生无缘。男人除部分好男风外,其余皆对叶昭嗤之以鼻,并幸灾乐祸道:

    “南平郡王平生最恨男风,身子弱不禁风,宣武侯武艺天下无双,长得又……如此英武,夫妻怕是难得和睦。”

    “哈,他们两人在一起也不知谁是被压的。”

    “赌十个铜板!南平郡王那身子骨,只有被压的份。”

    “有人赌将军被压的吗?别看我,我不压,一赔一百也不压。”

    “以后咱们上京母夜叉排第一的应该不是徐夫人了吧?”

    “你们这群嚼舌根的,大庭广众下,嘴里不干不净的,少挤兑人!”

    “小丫头,省省吧,甭说你家是卖猪肉的,就算你是公侯千金,人家也娶不了你。”

    “可怜的南平郡王……”

    “谁让他往日浪荡,报应啊报应。”

    宫城,崇文门外,天子亲率百官相迎。

    叶昭下马参拜,献上俘虏与战利品,蛮金长年掳掠外族,曾血洗了特产珠宝首饰的海夷国及周边弱小国家,如今皇族被破,其国库大部分贵重财物皆被叶昭呈与大秦国,龙眼般大小的猫儿眼、拳头大的祖母绿、鸽血红、蓝宝石、钻石,还有各色珍珠,配上无数黄金白银,被海夷国的巧手艺人雕琢镶嵌得精致绝伦,几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连年征战,国库早已空虚,这批巨大的财物正解燃眉之急。

    “贤臣啊贤臣。”皇上欢喜得亲手去扶,几乎碰到肩膀之际,身边内监总管急忙重重地咳了一声。他这才想起叶昭的性别,凌空收住手,淡淡地挥了一下,夸道,“叶昭将军替父出征,立下奇功,比前朝秦玉女将军更甚。”

    叶昭接道:“圣上不拘一格用人才,独具慧眼,心胸开阔,可与千古明君比肩。”

    君臣二人你来我往,在众人面前,互捧几句场面话,又感叹了几句叶老将军忠烈、为国捐躯的精神,素来推崇“仁德”的皇上,还当众洒了几滴眼泪,然后命人宣旨,赐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兵符,赐丹书铁券,赐太祖传下的玄铁鞭,赐婚南平郡王等等。

    叶昭谢恩,面上看不出喜怒。

    皇上念及南平郡王那不争气的废物,恐功臣心生不满,回宫后,还私下安慰了几句:“爱卿,太后认为将军为国在外奔波那么多年,虽然身份特殊,却不是断绝红尘,大秦也没有孤寡终身的宗亲和侯门,更不能耽误了你一辈子。可惜在宗室皇亲里挑选许久,适龄的都已经成亲,总不好在十五六岁的娃娃里拉个出来和你匹配。唯余南平郡王门第与年龄都合适,虽然性子荒唐了点,何况他还是有优点的,容貌长得好,还有,还有……”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实在想不出别的,只好总结道,“反正容貌还是长得很好的,你是愿意的吧?”

    叶昭:“愿意。”

    皇上松了口气,命叶昭回去备嫁。又赐南平郡王府,让人好生打理,等待两月后迎亲之用。待叶昭走后,又传来左羽卫军统领,咬牙切齿地吩咐:“多派些人把夏玉瑾看紧了,那家伙什么混账事都敢做,告诉他若是逃婚就全家以欺君论罪,有什么风吹草动要来汇报。否则……太后怪罪下来,就换你娶将军!”

    左羽卫统领脸色剧变,回去后派人里三层外三层将安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并亲自持枪镇守在内,日夜不离,劳心劳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此事按下不表。

    夏玉瑾自落水后一直装病在床,听闻噩耗,恨得把竹枕咬坏了三个。

    夏玉瑾与叶昭的婚事,没有皇上娶亲的尊贵,没有长公主下嫁的奢豪,亦没有庆王府婚宴的热闹,却因将军的特殊身份和郡王的荒唐身份,比上京百年来的所有婚礼更受瞩目。

    新娘叶昭从小就没女人样,痴迷武学兵法,天赋极高,两个哥哥都不是其对手,祖父和父亲痛心疾首之余,都把她当男儿养,只恨不能忘了她是女儿身就真能变儿子。更兼八年征战和军队里没读过书的兵大爷们混一起,白天行军打仗谈阵法,夜里喝酒吃肉谈女人,错乱的性别意识早已变成惯性,深入骨髓,难以更改。再加上叶昭初接手京城二十万大军,各项事务繁忙,有时干起活来连家都不回,所以压根没半点自己要嫁人的觉悟。

    镇国公府叶老太爷又是糊涂的,每见大家忙碌,便欢欢喜喜地说:“我家孙子要娶媳妇了。”旁人怎么解释都无用,闹得大家啼笑皆非。

    新郎夏玉瑾则是装病卧床不起,偷偷命人去镇国公府散播自己不好的传言,只希望对方厌了自己来退亲。他素来是块打不怕骂不怕败坏名声更不怕的滚刀肉,如今摆明宁死不要这媳妇过门的架势,皇上和太后逼于无奈,只好联手压制,声明再不听话就揍他娘,他才没有做出太出格的行为。

    无论王亲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他们的笑话。甚至有私下赌坊开盘猜他们婚后第几天会大打出手闹和离。

    大秦规矩,嫁妆由母亲筹备。

    漠北被破时,镇国公府遭抢掠一空,纵使镇国公夫人给女儿留有嫁妆也被抢光了。如今叶昭被封天下兵马大将军,多年征战,抄查蛮金各个部落,再加上皇家赏赐,也算家财丰厚,却多数用来购买了田地店铺,没有需要常年收集的精雕细琢妆柜镜台等女儿嫁妆常用物件。再兼她母亲已逝,家里主管中馈的是守寡的长媳黄氏,黄氏面对权势熏天的叶昭不敢擅做主张,待婉转提醒她要筹备嫁妆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此时离婚礼只剩大半个月了。

    黄氏只好硬着头皮上,她愁眉苦脸问:“将军,咱家钱银是不缺的,可东西上哪儿买去?”

    叶昭正在书房翻看麾下将领花名册和履历,头也不抬道:“随便凑凑吧,差不多就好。”

    黄氏继续问:“找朝中相熟的,从他们女儿嫁妆里借几件,将来再打造了还回去?”

    叶昭心不在焉道:“你做主吧。”

    黄氏再问:“还有嫁衣,首饰,你抽空来挑挑吧,要珍珠凤凰簪好,还是琉璃金丝步摇?或者是来对八宝玉凤蝴蝶簪,兰花镶蓝宝耳环,羊脂玉镯……”

    叶昭一边忙得半死,一边听她念得头晕脑涨,忍了半个时辰后终于愠怒道:“啰唆,我一个大老爷们,哪会耐烦挑这些娘们玩意?!你捡几个丢进去就好了。”

    “大老爷们?”黄氏目瞪口呆。

    叶昭见对方震惊,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说错了什么。

    黄氏痛哭流涕。

    大秦规矩,女子出嫁都要亲手绣嫁衣。

    叶昭穿着身黑色劲装,窄窄地束着腰身,斜佩宝剑,端坐书房,手里拿着满满一把暗器,神情肃穆。只见她左手一招追风逐日,两只不长眼的苍蝇被长针贯体,牢牢钉在墙壁上,右手一把漫天花雨,十七八根银针紧贴着窗外跑来要偷腥的猫儿爪子,刺入地上,吓得它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跟随她的侍卫亲兵们不由高声喝了声好,纷纷赞美:

    “俺学暗器多年,能得将军指点,真是三生有幸。”

    “将军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真是武功盖世!”

    “真英雄。”

    叶昭冷冷地指点道:“武学之道,贵在用心。”

    众人皆称是。

    黄氏从背后出现,拖长了音调,绞着手帕,哀怨地叫了声:“将军……贵在用心啊……”

    众人默然,悄悄退下。

    叶昭冰山般的表情扭曲了三分,她低下头,继续死盯着布满兵器兵书的书房内不协调的绣架,上面铺着件无任何装饰的大红嫁衣,恨不得能看出个窟窿来,然后从针盒里再抽出一根暗器,犹豫片刻,用力乱扎。

    大秦规矩,嫁妆附上闺阁时女子爱物。

    叶昭因愁白了嫂子三根头发,再听她哭着念叨了死去的哥哥三个时辰,心怀愧疚,行动还算配合。其余的嫁妆东凑凑西凑凑,再加上皇上和皇太后赏下的添妆,总算凑齐了。

    送嫁妆当日,从镇国公府至安王府的大街上,再次人头涌涌,好些打短工或开铺的百姓连生意都不做,都挤过来看热闹,让街边的酒楼茶肆生意翻了两倍有余,就连路边卖凉茶馄饨的小摊,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安王府早早开了中门,过了没多久,喜乐声响,抬嫁妆的不是普通下人,而是清一色的虎狼骑士兵,全部腰杆挺直,步伐整齐,举重若轻地抬着沉甸甸的家具箱子,气势如虹地从街上走过,表情庄严得就好像在完成押送军械粮草的任务。

    古今往来,谁能用军队送嫁?

    面对这霸气阵势,大家忍不住喝了一声彩。

    走过的第一抬嫁妆是皇上赐下的玄铁鞭,第二抬嫁妆是皇太后赐下的七色宝石黄金头面,璀璨宝石互相辉映,耀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后面跟着的是皇后、贵妃、宗亲大臣们赏赐的添妆,有玲珑八宝阁、西洋镜台、紫檀梳妆柜,精致得让人怀疑她们为讨好当前最有权势的将军,把留给自己女儿用的最好家伙都拿出来了。再接着是镇国公府自行添置的实用东西,包括百子千孙桶等常见的吉利物品,制作的材料很考究,款式却很简单,不带半点闺阁气息。

    一百二十台嫁妆,首尾长达数里,这头进门,那头还未出门。

    夏玉瑾穿着华丽的红衣,原本漂亮的脸蛋早已苍白如纸,正没精打采地站在安王府门外迎宾,眼珠子东转转西转转,似乎在观察退路,整个人看起来不像娶亲,倒像要上刑场。哥哥夏玉阙则春风满面地招呼各路来宾,但他也觉得自家弟弟的表情太晦气,本着同胞情谊,出言安慰:“也别太往心上去,你好歹也是姓夏,当今圣上的亲侄子,纵使将军性子再怎么蛮横,也会给几分薄面,不至于做得太过分。你如今封了郡王,又娶了媳妇,自个儿也要修身养性,以后别胡闹了。”

    “大嫂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你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夏玉瑾不忿地别过头去,冷语反驳,“至于那叶昭,乖乖做她的将军去,我绝不承认这样的东西是女人!”

    “什么东西?!”夏玉阙皱眉呵斥,“叶昭收复蛮金,威震漠北,是大秦一等一的功臣,亦深得圣上宠爱。你再荒唐也不应如此无礼!认了吧!何况人家也未必不贤惠!”

    夏玉瑾难看的脸色稍稍缓和,夏玉阙趁热打铁,继续给他顺毛。未料,不远处有夏玉瑾曾欺负过的宗室纨绔,挤眉弄眼地冲他喊:“叶将军英雄才俊,夏郡王花容月貌,当真是女才郎貌,天生一对!以后好妇唱夫随,千古佳话啊!”

    夏玉瑾天生貌美,最忌讳人家拿他长相开玩笑。那几句话是字字如刀,锋利无比,硬生生把他心窝里最薄弱处戳得直流血。

    夏玉阙硬着头皮,努力安慰:“没那么糟糕,别听他们胡说,咱们看嫁妆,还是很有女儿气息的,那珍珑镜台做得多精致啊,说不准将军心里还是有几分女儿情愫的,后面那些是什么?形状古怪,看起来挺沉啊……”

    嫁妆一抬抬过去,大件家具物品每过一件就博得一声赞美,箱笼过后,最后三十抬却是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怪异物件,担子压得低低的,负责抬运的士兵额上有几滴冷汗,似乎很吃力。

    大家都很好奇,恨不得能把红布看出个窟窿来。

    幸好老天怜见,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快到安王府,其中一抬的扁担不堪重负,猛地断了,东西重重砸落地面,竟把青石地面给砸出两条裂缝,然后滚了两滚。

    所有人睁大眼,暂停呼吸,愣愣地看着地上物件。

    一根闪烁着森森寒光的狼牙棒躺在青石路上,锋利齿钉间似乎还有洗不净的斑斑血迹。

    沉默……

    负责搬运的两个士兵很淡定地换了根扁担,一起将武器重新放回嫁妆里,吆喝一声,重新抬起,大步流星而去。

    还是沉默……

    继续沉默……

    “快来人啊!别让郡王爬墙逃了!”

    夏玉阙极有先见之明。他早早预备的武林好手,在夏玉瑾刚爬墙的瞬间就把他扯了下来,封住周身几个要穴,让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左右架着控制行动,以免再生祸端。

    吉时刚到,鼓乐声响,花轿在万众瞩目中翩然而至。

    叶昭缓缓走下,身形笔直,胸前没什么起伏,火红的面纱下看不清神情,除腰带上一块价值连城的精美红宝石外,嫁衣上再没半点纹饰。她在议论声中微微环顾了一下,徐徐走向喜堂,动作潇洒,宛若龙行虎步。

    夏玉瑾是被两个大汉搀着拖出来的,他身形瘦削,个子在大秦虽然也算高,却不过比叶昭多出半个指头,再加上难看的脸色,受限制的动作,两人站在一起,对比强烈,简直就像被恶霸逼婚的小媳妇。

    皇家指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逼婚。尤其是被迫娶这种谁也不敢碰的活阎王。

    所有有良心的男人都替夏玉瑾掬一把同情之泪。

    皇上特意派人来参加婚礼,还赏了不少东西给南平郡王算是安慰,给足双方面子。安太妃几乎是哭着完成整场婚礼,若不知真相的人看来,她不像是娶儿媳妇,倒像给儿子送葬。老国公叶老太爷倒是很欢喜,对着新人吩咐:“你要早生贵子,开枝散叶,生个儿子再去战场上杀他娘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智貌似清醒,就是眼睛老看夏玉瑾的肚子,让人觉得怪怪的。

    史上最……无法形容的婚礼,平安落下帷幕。

    待木已成舟,新人送入洞房后,看守夏玉瑾的好手总算解开他身上的穴道,恭敬退下,迅速领赏去。

    夏玉瑾舒缓一下筋骨,看看眼前坐着的所谓新妇。她的坐姿虽有刻意收敛,比行军打仗时略斯文了些,却依旧带着大刀阔斧的感觉,就像休息的猛虎,漫不经心,根本没女人模样,踩着节奏敲击床栏的食指好像在显示着对这场闹剧的深深不耐烦。

    这娶的是媳妇吗?是爷们吧!

    正牌大老爷反憋屈得活像倒插门女婿!

    夏玉瑾越想越怒,蛮劲一起,不管不顾,把心里话一字一句告诉她:“你是我妻子,也就是妻子罢了,不要指望可以左右我的行为!”

    叶昭只淡淡地回了声:“哦。”

    她声音偏低,征战时经常要用呐喊来发号施令,损了嗓子,有些沙哑粗糙,和上京推崇的吴侬软语相差甚远,更带着冰冷与命令的味道,仿佛没把面前咆哮的男人放在眼里。

    夏玉瑾有生以来,只有他无视人,何曾被人无视?他心里憋满说不出的难受。

    叶昭等了很久不见他出声,问:“说完了?”

    夏玉瑾冷笑一声,摔门而去,跑了几步,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随手抄起一把雪,揉了揉脸,用刺骨的寒意把滚烫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他不是蠢人,很清楚南平郡王是个没实权的空头衔,不过是皇上用来拉拢控制大将军的棋子,是不可能休妻和离的。唯一的出路是让叶昭对自己彻底厌恶,痛揍一顿,主动提出和离。

    如何让妻子讨厌自己?

    狐朋狗友们有丰富的经验可供借鉴。最有杀伤力的招数是在洞房花烛夜,去宠爱妾室,狠狠落新妇的脸!

    夏玉瑾素来胆大包天,说干就干,当下就冲去妾室住的清心院,守在婚房外面的侍卫们未得将军指令,不敢阻拦,其余仆妇下人,有悄悄去找安太妃和安王爷夫妇告状,安太妃心疼儿子,对媳妇厌恶,所以不理不睬,夏玉阙对自家混账弟弟早已心灰意冷,只盼望将军弟媳出手,用彪悍的手段让他狠狠吃亏,于是也不管。

    夏玉瑾一帆风顺地冲到杨氏门前。

    杨氏惊讶地看了他好一会,才行礼道:“原来是夫君啊?都怪妾身眼拙驽钝,不过大半年没在晚上相见,黑灯瞎火的,竟一下子认不出。”

    这话说得怨恨十足。夏玉瑾尴尬地摸摸鼻子,想起自己这些年在外头瞎混,对家中女人不怎么上心,偶尔被母亲念叨烦了去睡两晚,也甚少在姿色平常的杨氏处过夜,如今有麻烦事先来找她,实在于心不忍,于是打了两个哈哈,转头找眉娘去。

    眉娘见他到来,想到丫鬟们打听来的狼牙棒,吓得脸色发白,果断道:“妾身今天身子不干净,不能侍寝。”

    夏玉瑾不耐烦地挥手道:“爷不在乎。”

    眉娘连珠箭似的迅速说:“妾身还患了风寒,肚子痛,眼睛疼,四肢无力,心也绞着疼,而且最近睡不安稳,尽说梦话,做梦乱打人咬人……实……实在是不能啊……去找萱儿吧。”

    “好你个落井下石的贱人!往日还说姐妹情深,原来这般害我!”萱儿住在隔壁,听到风声,头也不梳立刻冲过来,先指着眉娘鼻子痛骂几句,然后迅速对着夏玉瑾扑通一声跪下了,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磕头磕得震天响:“郡王大人饶命啊,求你看在萱儿从小服侍的情分上,给条生路吧!让奴婢青灯古佛,终了一生吧……”

    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一个装疯卖傻,一个哭成了丑八怪,闹得他这个英俊潇洒的主人好像在逼良为娼。回头眼尾扫过,旁边略有姿色点的丫鬟媳妇,瞬间闪开十尺远,再扫一眼,没姿色的丫鬟媳妇也离开了三尺远,清俊点的小厮仆役们也悄悄低下了头,缩去阴影中。

    夏玉瑾心里的悲催难以形容,也不好明知是火坑还逼着对方跳,他犹豫再三,终于郁闷地跑去书房睡下,大家畏惧将军凶名,没人敢理他,于是茶冷水凉,连条被子都没有,只能自己蜷缩成一团,狠狠打了好几个喷嚏。

    另一头,叶昭得到消息后,解下红衣,丢到新房角落,她转身看看银镜,红烛昏暗,镜中人薄唇紧抿,剑眉高挑,纵使在喜气的氛围中,一双美丽的琉璃色眼睛也掩不去沙场磨炼出的凌厉。

    她缓缓起身,低沉地对屋外吩咐:“睡吧,不必等了。”

    “可是!郡王!”

    “将军!他太可恶了!”

    两把近似的声音同时响起,上前说话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花,浓眉大眼,肤色略黑,也有几分秀气,都穿着军服,腰佩弯刀,脸上的表情因愤怒显得狰狞,似乎随时要去砍人。

    姐姐叫秋华,妹妹叫秋水,原本是祁龙山的山贼头领秋老虎的女儿,自小舞刀弄枪,有身好本领,四年前蛮金入侵祁龙山,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秋老虎不愿同流合污,于是被蛮金派兵剿击,被叶昭所救,感其侠义,纳入羽翼,从此在其麾下担任将领。秋华和秋水自幼尚武,对叶昭武艺崇拜得五体投地,自愿担任亲兵,随身侍侯将军,是当年为数不多知道她女儿身份的人。

    如今最崇拜的将军在新婚之夜受辱,两姐妹的愤怒比自己受辱更甚。土匪习惯当场发作,拔出弯刀,扭头就走。

    叶昭急忙喝住:“去哪里?”

    秋华怒气冲冲道:“老娘去把那个不知好歹的混球小子绑过来!用鞭子狠狠抽一顿,再用刀架在他脖子上,先跪下磕几个头,再丢去你床上!看他要命还是要上床!去他娘的!敢给我们将军脸色看的人还没从娘胎钻出来呢!”

    “放肆!这是天子脚下,就知道喊打喊杀,快快收好你的鲁莽性子,别乱说话给将军添麻烦!”秋水迅速制止姐姐的冲动,然后冷笑道,“我这里有包迷香粉,待会去下到郡王的茶水里,再把他送过来,保管马上成事。”

    秋华点头道:“还是妹妹想得周到,若他不喝,我给他灌下去。”

    “够了!”叶昭听得头疼,她喝住这两个要在自己家绑架自己夫婿的女土匪,去桌旁自斟自饮两杯茶,寻思片刻,吩咐,“拿床被子送去书房,其他的事情他爱怎么做都随他去。”

    “将军……”秋华秋水的声音很哀怨。

    “先这样吧。”叶昭抖抖袖子,滑出把精致的短匕首,又从腰带中摸出几枚金钱镖,叹了口气,一起放入枕下,准备入睡前,掀开红帐,远远弹指挥去。

    象征吉祥的龙凤红烛,骤然熄灭。

    怨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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