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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赳赳武夫寻衅闹事 谦谦君子以身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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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于皇城东总布胡同之侧的储济仓,平时清静寡静门可罗雀,今儿个可是热闹非凡。仓前广场上东一辆西一辆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其间还夹杂了不少携筐带担的挑夫。身着戎装的军曹武弁、穿号衣的差人番役、穿襕衫的吏目衙牌、戴乌纱帽的官身僚佐混杂一起,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头。

    这一番突然出现的热闹景象,原也事出有因。前日户部咨文在京各衙门,告之太仓银告缺,本月在京文武官员的月俸银,改用实物胡椒苏木支付。在京的文武衙门上百个,文武官员总数也有上万人。虑着衙门繁杂人口众多,管着这项业务的户部度支司将各衙门排了队,分三天支付完毕。安排在第一天的大多是锦衣卫、五城兵马司以及京营等军职衙门。公门中人,当了大官的不说,中小官员每月就巴心巴肝等着发俸这一天,油盐酱醋礼尚往来各种用度应酬,都指着这一份俸银来开销。因此,一大早,各路领俸的人马就急急如律令赶来,把个储济仓围得水泄不通。不过,眼下来的人,没有谁能有个好心情。实物折俸,白花花的银子变成了胡椒苏木,谁碰上这个,就算他棉花条子一根,也会蹭出火星子来。

    储济仓辰时开的大门,眼看个把时辰过去了,还只是兑付了一两家。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毒日头底下闷热难挨,加之肚子里都窝着火,一些赳赳武夫便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开了:

    “谁他娘的吃屎迷了眼儿,弄出这么个胡椒苏木折俸的馊主意。”

    “是啊,老子吃了三十年皇粮,头一遭儿碰到这等邪事。”

    “新皇上登基,本指望多少得几个赏银,这下倒好,赏银得不着,连俸银也变成了胡椒面儿。”

    “咱听说高胡子在的时候,本打算给咱们封赏银的,但他的官帽子让皇上一掳,新首辅即位,什么章程都改了。”

    “嗨,绣房里跳出癞蛤蟆,邪了。”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邪的还在后头哪!”

    正这么议论着,忽然人群中骚动起来。只见一个人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此人生得面阔身肥,一双粗眉紧压在两只鼓眼之上,两耳招风,上唇翻翘。乍一看,活脱脱一只猩猩。他脚上蹬了一双黄绫抹口的黑色高靿靴,身上穿一件金丝质地绣着熊罴的五品武官命服——单就这身打扮,就知道此人大有来头。因为按规矩,金丝的面料只能是一、二品武官才准予使用。此人名叫章大郎,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主管粮秣的官员,袭职为副千户,这职位是一个从五品官衔。这样的官,若是搁在外省州府,或许还是个人物,但在京城,却是啥也不算。但这个章大郎不同,他的舅舅邱得用是李太后极为信任的,原是慈宁宫掌作,如今又升格为乾清宫管事牌子。就因为邱得用有了这层宠,不要说一般太监,就是权势熏天的“内相”冯保,也免不了要拉拢他,宫内遇上,大老远就把笑脸摆出来迎着。章大郎正是靠着这位舅舅,两年前开后门弄了个锦衣卫百户。前不久,北镇抚司为了巴结邱得用,又把章大郎提升一级,调到司衙主管粮秣。今天来储济仓领取折俸,原是他分内的差事。

    此时他大摇大摆走过来,见众人一时都歇了嘴,便道:“方才听得你们闹嚷嚷的煞是热闹,为何咱老章一来,就都不说话了?”

    “章爷,咱们是在发牢骚呢!”一位身着七品武官命服的官员搭讪着回答。

    “发甚牢骚?”章大郎问。

    “就为这胡椒苏木折俸的事。”

    “日他娘,你们别提这事,提起来,咱老章的气头比你们更大。”章大郎说着就一手牵开官袍的圆领,一手撒开折扇朝内扇汗,恨恨骂道,“老子这个粮秣官上任第一个月,就他娘的碰上这等事。司衙的上司同僚明里不说,暗中还不是骂我丧门星?你们说,这事与咱老章相什么干?可是,别人在咱面前做头做脸,咱还不是得受着?”

    “章爷,咱们都同你一样。”

    “是啊,放屁打嗝,两头都不好受。”

    “章爷,你有办法,帮咱们讨个公道……”

    刚刚冷下去的话题,顷刻间又更热烈地议论起来。这章大郎本是个倚势横行好听奉承的莽汉,见众人抬举他,也就一刀把鼻子剐了,不晓得哪面朝前,此时他收了折扇,吊着眼问:

    “你们说,这公道上哪儿讨去?”

    “胡椒苏木折俸,这是不把咱官员当人呢,咱们还得要月俸银。”一个官员撺掇着说。

    “听说太仓里空了,一钱银子也无。”章大郎说着,叹了一口气。

    “你听他的,章爷,管太仓的没有银子,就像开窑子的说没有婊子,你信吗?”

    “这倒也是,”章大郎若有所悟,说道,“京城文武官员,撑破天一万人,大小一拉,平均每人十两银子,也才十万两银子。偌大一个太仓,未必十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

    “可不是这个理,我看哪,是有人成心挤对咱们。”

    说这话的,是京营里的一个校官,刚说完,就有人捅了他一下,低声劝道:

    “老弟,可不能瞎编。”

    “谁瞎编了?有胆量的,让咱到太仓瞧瞧去。”校官不但不听劝,反而越说越激动,凑到章大郎跟前,问道,“章爷,你说是不是?”

    “是,是这个理。”章大郎眨着眼睛,用折扇一敲脑袋,问身边那位七品武官,“新任的户部尚书,叫什么来着?”

    “王国光。”

    “这人是干啥的出身?”

    “此前的差事是总督天下仓场。”

    “这么说,连这储济仓在内的京城十大仓,都归他管辖?”

    “是的,章爷。”

    “日他娘,这咱算对上号了,他管仓库的出身,什么仓里装着哪些东西,这姓王的一清二楚,兴许他觉得这些东西在仓库里放陈了、放烂了可惜,干脆折俸给咱们了事。”

    “嗨,章爷英明,把人家的贼心眼看了个透儿亮。”校官说着竟拍起巴掌来。

    “折俸的事儿大,恐怕户部尚书一个人做不了主。”有位官员插嘴说。

    “他请示谁?无非是新任内阁首辅。”又有一位武官气呼呼地搭腔,“听说王国光与首辅张大人是同年,穿……”

    那武官本想说“穿连裆裤”,但感到不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章大郎瞅了他一眼,正欲开口说话,忽听得仓门那边又嘈杂起来,忙抽身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六品武官带着一脸怒气从朱漆大门里走了出来,身边跟着几位兵士,一人扛了个沉甸甸的大麻袋。

    “请问这位兄弟,是哪个衙门的?”章大郎拦住那位武官问。

    “京师西大营的。”

    “为何不快活?”

    “那监称的伙计,太操蛋。”

    “怎么个操蛋法?”

    章大郎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位武官眼见这位愣头青品秩比自己高,也就耐下性子来一五一十地回答:

    “今日发放胡椒苏木,真他娘的邪门儿。有主称,有监称。主称的是这个储济仓的大使,姓王,监称的是户部度支司派来的,姓金。王大使人还好,每一秤都称得红红的,杆子翘着,但那姓金的站在旁边,总要拿铲子往下铲点,非要把秤杆儿压得平平的。眼看称完了,咱向那姓金的央求,能否多给一铲子补补秤,不然回去分亏了,谁认这个账。那姓金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坚决不肯,咱生的就是这个气。”

    “那姓金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听说是个观政,还没有实授哪。”

    正这么说着,又见一位吏目从门里走出来,高声嚷道:

    “京师南大营,京师南大营人来了没有?”

    “来了。”

    答话的正是那位呱呱唧唧想说“穿连裆裤”的武官,他这会儿正急匆匆朝前走。

    “轮到你们领货了。”

    吏目说着正要转身进去,章大郎赶紧喊了一声:“慢着。”

    吏目站住了,瞧着章大郎的五品官服以及比这官阶更大的势派,连忙堆下笑来,拱手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章大郎指示紧随身后的亲兵说:“递帖子。”

    亲兵迅速递了一张名刺过去,吏目接过一看,上面写着:

    锦衣卫北镇抚司粮秣官副千户章大郎

    锦衣卫与东厂,是由皇上亲自主管的两大情治机构。锦衣卫比东厂权势更大,因为负责保卫皇城以及皇上的扈驾侍卫的“御林军”,也归锦衣卫管辖。而北镇抚司,是锦衣卫负责京师治安的常设机构,大凡遣送、抓捕、廷杖大臣,都由它负责。只要提起它,公门中人就不寒而栗。所以,吏目看过名刺之后,虽然对这个从五品的副千户瞧不上眼,但对“北镇抚司”却不敢马虎,于是小心问道:

    “请问章大人有何事?”

    “进去禀告你们大人,就说章爷咱公务繁忙,没工夫傻等。先把咱们司衙的胡椒苏木领了。”

    “这……”吏目看了看广场上黑压压的人,为难地说,“章大人,这名单次序可是先排好了的。”

    “排了就不能改,未必铜浇铁铸的,嗯?”

    章大郎盛气凌人说话生戗,吏目还在踌躇,已挤到前面来的南大营那位武官说:“章爷有事,咱们让他。”

    “对,咱们让他。”立刻有不少人附和。

    见这些平日强五作六的军爷们这会儿不分高低贵贱都一条心地让着章大郎,吏目才感到这位“副千户”大有来头,再也不敢怠慢,忙跑进去传信,一口气工夫又跑回来,对章大郎点头哈腰说道:

    “章大人,请进!”

    章大郎鼻子里哼了一声,噔噔噔几步上了青石台阶,反剪双手跨过门槛,又回过头来对广场上的军爷们挤眼说:

    “你们等着,咱章某给你们出口恶气。”

    章大郎随着吏目进了大门,绕过照壁,便是过堂,由过堂往左,是储济仓大使的官廨,往右是一溜十几座库房。过堂里,先已站着两名九品官员等候章大郎的到来,他们是储济仓大使王崧、户部观政金学曾。吏目对双方作了介绍。王崧知道这章大郎的来头,因此表现得特别谦恭,尽管忙得团团转,他还一定要请章大郎到官廨叙茶。章大郎也不推辞,到了廨房坐下,呷了一口茶后,开口问道:

    “你们储济仓里,藏了多少胡椒苏木?”

    各仓储里收藏的物品及数量,属于机密,不可轻与人言。王崧只得嘿嘿笑着,打马虎眼说:“有一些,咱这储济仓,除了胡椒苏木,也还保管另外几种物品。”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你这儿都有?”

    “不不不,那些值钱的物品,不归储济仓保管。”王崧听出章大郎口气不大友好,连忙引开话题,“章大人,你就在这里歇息喝茶,贵司衙的折俸,卑职安排人与你手下人对账发放。”

    王崧说着就要起身,章大郎连忙喊住他,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怎好让手下人办理,本官要亲自去。”

    “这样更好,那就请章大人挪步。”

    王崧领着章大郎来到称房,斯时章大郎带来的司务已办妥了账面手续。北镇抚司衙署中有品级的官员差不多两百多位,核实下来,胡椒苏木两种每样都超过千斤。几位差役拿来麻袋正欲装,章大郎又把他们拦住,说道:

    “慢着,哪能这样装。”

    几位差役住了手,望着王崧听候指示。王崧早就注意到章大郎是有意找茬儿,心里头颇为紧张,小心翼翼地问:

    “章大人,你认为应该如何办理?”

    章大郎问站在一旁的本衙司务:“咱衙门官员的花名册,你可带来了?”

    司务答:“带来了。”

    章大郎转向王崧,说道:“就按咱提供的花名册,你一份一份地称好,装好。”

    “这得多长时间?”王崧面有难色,支吾道,“外面还有那么多衙门的人候着。”

    “咱不管别人,咱北镇抚司的事儿,就得这么办!”

    章大郎态度蛮横故意刁难,王崧隐忍着不敢理论,转而问站在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金学曾:

    “金大人,你看如何处置?”

    这位金学曾生得白白净净,一副儒雅之相,只是一双小眼睛总是眨巴个不停,让人体会到他的狡黠。他本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放榜后不久,就分来户部观政。所谓“观政”并非实衔,只是官员等待分配的一种过渡。大凡一个新科进士,一时无法分配,吏部便让他到各大衙门临时学习政务,观政一名由此而来。分到刑部则称刑部观政,分到兵部则称兵部观政,如此类推。观政虽挂级别很低的九品衔,但并非所部的正式官员,只是一个闲曹。金学曾来户部待了不到一个月,已是岁暮,忽然得信家父去世,只得回到浙西老家丁忧三年。今年三月期满启程来京,一路游山玩水,到户部报到已是六月初了。正值隆庆皇帝大行,各衙门乱成一锅粥。吏部文选司给他入了仕籍,仍遣他到户部继续观政。户部新旧更替,加之他又不是在编人员,所以也没有人管他。佐贰官让他临时到度支司帮忙。因房子太挤无法安插,司郎竟让他这个有“品”的官员到书算房和八个吏目挤在一起,在门口处支张桌子安身。他也不计较,不消三天,就和吏目们混了个脸儿熟。只要一落空,他就在书算房里摆龙门阵,说了京城说外地,说了大内说衙门,从官场说到赌场,从窑子说到书院。指东道西说咸扯淡,把他满肚子杂碎尽行抖搂。吏目们虽然都是见多识广的京油子,却无不折服于他的口辩之才,每日里竖着耳朵听他棉布丝布地乱扯,竟常常忘了做事。王国光上任之后,整饬部治,又是盘存又是清账,各司科顿时都忙得一塌糊涂。吏目们再无闲空来享耳福了,金学曾倒也知趣,一连好几天在书算房里免开尊口,去文牍房里借了些档案邸报来看。但房中整日价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片乱响,聒噪得他五心烦乱,便找到上司要求换岗。恰在这时,上头决定胡椒苏木折俸,度支司须得派一个人前往储济仓监理此事。这是个鬼不缠的差事,谁见了都躲。司郎早嫌这个没事干的游神碍手碍脚,于是就把这差事委派给他。金学曾闲得无聊,因此乐得前往。储济仓往外发放物品,每一笔,都得有三个人签字。一是发放方的管仓大使,二是接受方,三是监理方。按理说,章大郎寻衅,本与他金学曾无关,但王崧既然问上脸来,心知他这是转移矛盾,却也不得不答:

    “依卑职看,还得按章程办事。”

    章大郎睃着金学曾,心中忖道:“这大概就是刚才那位官员咒骂的金观政了,瞧他贼眉鼠眼,就不是个好东西,待老子调教调教他。”于是故意大惊小怪地嚷道:

    “啊,原来你不是哑巴!”

    金学曾脸色一沉,问:“章大人怎么如此说话?”

    章大郎用折扇敲了一下金学曾的肩膀,以一种侮辱的口气说:“咱章爷从进这储济仓的大门,就看见你耗子样跟着,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嘴巴却是个死的。王大使,这人是干啥的?”

    王崧回答:“回章大人,这位金大人是户部观政,度支司派来的监理。”

    “监理什么?”

    “就监理胡椒苏木折俸的发放。”

    “他娘的,六个指头搔痒,偏多出了这么一道。”章大郎骂骂咧咧,接着又拿眼横着金学曾,轻蔑地问,“金观政,你刚才说到章程,什么章程?”

    平白无故受此羞辱,金学曾一张白净脸涨红到耳根。尽管章大郎进来之前王崧已介绍了他的底细,但此刻他仍想“太岁头上动土”,迎着章大郎挑衅的眼光,他硬朗朗答道:

    “储济仓的章程,只对衙门,不对个人。你北镇抚司两百多名官员,若一个一个地给付,今天一天都称不完。”

    “称不完也得称,就这么办!”

    章大郎以势压人,眼珠子瞪得牛卵子大,金学曾也不甘示弱,回敬道:

    “章大人,你既插队进来,众人忍让也就罢了,现在又无理取闹,公堂之内,岂无王法?”

    “好你个鸟观政,竟敢教训本官。”章大郎没想到眼前这位弱不禁风的书生竟然有如此胆量,于是“嗤”的一笑,揶揄道,“看看你穿的是什么?几只小麻雀前胸后背地乱飞,老子身上穿的你看清楚了,一只大熊罴,你有什么资格和咱讲话?”

    章大郎挖苦金学曾是个“九品观政”,金学曾冷冷一笑,答道:

    “是的,我金某官阶九品,是大明王朝里最小最小的官。但是,我这个小官是乡试会试这么一程程考出来的,是皇上金榜题名,从正途上得到的,请问章大人,你这五品官是怎么来的?”

    如此一问,等于戳了章大郎一刀,因为他的官毕竟是开后门花大把银子买来的,他顿时恼羞成怒,举起扇柄朝金学曾劈头打来。金学曾一躲,头上的乌纱帽翅被扇柄击断。

    “章大郎,你胆敢行凶?”金学曾跳过一边,大声嚷道。

    “老子行凶怎么样,老子今天打的,就是你这个金榜题名的野狗。”

    “天子脚下岂无王法?”金学曾还想理论。

    “你一个鸟观政也配说王法?”

    章大郎顾不得官箴体面,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在称房里把金学曾撵得团团转。胆小怕事的王崧跟在章大郎背后劝道:“章大人,请息怒,有事好商量。”说着就去拉拽章大郎的衣袖。章大郎认为王崧劝架是假,偏袒金学曾是真,顿时迁怒于他,回转身来狠命推了一掌。王崧猝不及防,仰面跌倒,后脑勺儿重重地碰在砖地上,顿时身子一缩,四肢抽搐起来。

    这当儿,金学曾已跳出称房,与闻讯赶来的守仓小校撞了个满怀,小校问道:

    “金大人,出了何事?”

    “有人在这里行凶动武。”金学曾气喘吁吁地回答。

    “谁?”

    小校言犹未了,只见章大郎抓了一把铲子又从屋里扑出来冲向金学曾。

    “快,把他拿下!”

    金学曾一边对小校嚷着,一边撒腿就跑。小校见追打者是个武官,愣了一下,旋即上去阻拦。没想到章大郎气红了眼,也不问青红皂白,竟又抡起铁铲朝小校拦腰扫来,亏得小校手脚麻利一步跳开,不然,这一铲子挨上了,不死也是个终身残废。小校见这“官人”已是完全发了疯,立时命令与他同来的七八个兵士将其团团围住。面对一下子逼上来的七八枝枪矛,章大郎色厉内荏地嚷道:

    “你们想要怎么样?”

    “把他轰出去!”

    重又走过来的金学曾,跺着脚命令小校。

    “这位大人,你自己走,省得小的不好交差。”小校息事宁人,对章大郎好言相劝。

    章大郎见自己孤势,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一丢铲子,指着金学曾咬牙切齿骂道:

    “狗日的,你等着,看我章大爷怎么收拾你。”

    章大郎说着,已是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大门,他前脚刚走,称房那边吏目又锐声叫了起来:

    “金大人,快来!”

    章大郎认为王崧劝架是假,偏袒金学曾是真,顿时迁怒于他,回转身来狠命推了一掌。王崧猝不及防,仰面跌倒,后脑勺儿重重地碰在砖地上,顿时身子一缩,四肢抽搐起来。

    金学曾赶紧跑进称房,只见王崧躺在地上,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应胥吏急糊涂了,一声声地喊着“王大人”,也不知如何办理。金学曾蹲下来仔细一看,地上没有一丝血迹,他伸手在王崧的后脑勺儿摸了摸,只觉得塌陷了一块。他隐约感到这是颅骨破裂血淤颅中,刚才撒腿狂奔已是暴出了一身臭汗,这会儿额头上更是汗下涔涔了。

    “金大人,怎么办?”

    “快找副担架来,把王大人抬出去急救。”

    得了这个指示,吏目飞身而去。金学曾又拿起王崧的右手腕给他把脉,寸关尺三点都摸不着脉息,接着翻开他的眼皮来看,瞳孔已经放大。金学曾心中一咯噔,随即眼角一酸,几颗豆大的泪珠滴落在王崧的脸上。

    正在这时,忽听得大门那边喊声震天。旋即小校滚葫芦一般跑过来禀道:

    “金大人,方才那位武官领着几十个兵士操着家伙杀进来了。”

    金学曾霍地站起,咬着牙说:“天子脚下,岂无王法。你们守库兵士,都操家伙奋勇抵抗。”

    “是。”

    小校领命而去。金学曾又喊过一位吏目,吩咐道:“你赶快从后面出去,到户部禀告这里的情况。”

    “是,小的遵命。”那吏目刚跨出称房,又回头说道,“金大人,小的看那章大人好像要找你寻仇,你也得躲一躲。”

    “对,请金大人暂且回避。”

    “谢谢诸位好意,出了这大的事情,金某怎能离开,要死,我也只能死在这储济仓内。”

    说着,金学曾朝在场诸位拱了拱手,整了整衣冠,挺胸出门,朝杀声震天的大门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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