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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谈笑间柔情真似水 论政时冷面却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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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一个时辰后,张居正与玉娘下得楼来,但见到处张灯结彩一片节日气氛。皆因张居正听说今天是玉娘的生日,连忙传令刘朴赶紧把山翁听雨楼装点起来。他在楼上与玉娘软语温存,嘴儿舌儿地说着体己话儿。却是苦了楼下的刘朴,巴巴急急一会儿跑进门里,一会儿跑出门外地张罗。元宵节过去了六七天,才收捡起来的各色彩灯又都倒腾出来尽行挂上。亏得皂隶仆役都是熟手,做事快手快脚忙而不乱,也就大半个时辰,便把山翁听雨楼布置得水晶宫一般。特别是楼下大厅,红纨绿绮火树银花,端的是天上宫阙瑶池景象。尽管那一支下下签给玉娘心中投下的阴影一时还难以除尽,但乍一见到这股子隆重热闹的气氛,特别是有张居正陪侍在侧,心中已是十分陶醉。为了表示亲热,张居正一改平日的矜持,竟当着一应仆役的面,拉着玉娘的纤纤玉手,并肩款款步入膳厅。张居正来之前,晚膳就已备下,但那已是不作数了。承张居正之命,厨役又重新做了一席玉娘最喜欢吃的淮扬大菜。只是这等丰盛的生日晚宴,除了张居正和玉娘,断没有第三人前来叨光,侍应都退到门外恭候应差。两人入席对面而坐,张居正亲自执壶,把已温热的绍兴极品黄酒女儿红斟满两杯,然后双手擎起一杯,动情言道:

    “玉娘,这一杯酒,我俩同饮。”

    “为何?”玉娘撒娇地问。

    “为祝贺你的生日,更为了白居易写下的那两句脍炙人口的诗。”

    “哪两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玉娘浅浅一笑,香腮上露出两只好看的酒窝儿,她梦呓般说了一句:“多谢老爷。”也双手拿起酒杯与张居正一碰,一仰脖子饮了。

    酒过三巡,玉娘已是微醉,红晕飞腮更显妩媚,借着酒力,她向张居正丢了一个媚眼,俏皮地问:

    “老爷,听人说你是铁面宰相?”

    “你是不是说我寡情?”张居正笑着反问。

    “我不知道。”玉娘也嘻嘻笑了起来。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张居正瞅着玉娘脸上那一对好看的酒窝儿,不免心旌摇荡,谑道,“人上一百,种种色色,因禀赋、地位、才情各不相同,这男欢女爱的形式,也就因人而异。”

    “有哪些不同?”玉娘觉得新鲜,便追问道。

    “在不谷看来,这男欢女爱,分有四种境界。第一种游龙戏凤,这是天子的境界。”说到这里,张居正突然朝玉娘一挤眼,神秘地问,“玉娘,你知道奴儿花花吗?”

    玉娘想了想,答道:“听说过,她是一个波斯美女,是被鞑子进贡来的,她一来就成了隆庆皇帝的心肝宝贝,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死掉了。”

    张居正生怕玉娘联想又生伤感,连忙评价道:“这隆庆皇帝与奴儿花花之间,就叫游龙戏凤。龙凤之戏,只能发生在皇帝身上。”

    “那么你呢,首辅大人?”玉娘含情问道。

    “我嘛,”张居正“啯儿”饮了一杯酒,半是自负半是调侃地说道,“或可列入第二种境界。”

    “什么叫第二种境界?”

    “怜香惜玉。”张居正一字一顿答道。

    “怜香惜玉,”玉娘立刻联想到自己,不由得眉头一蹙,叹了一口气言道,“奴婢在南京时,曾听说过一副对联,上联是‘人曾做僧,人弗可做佛’,下联是‘女卑为婢,女又可做奴’。首辅大人,你说这副拆字联好吗?”

    张居正理解玉娘的自卑感,立马儿答道:“好什么呀,这都是一些无聊文人的游戏之作,不值一提。”

    “可咱玉娘实实在在就是一个奴婢呀。”

    玉娘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张居正下意识看了看门外,隔着帘子倒也看不见什么,但他仍心生顾忌,压低声音说道:“玉娘,你不要在这些称谓上计较,嫔妃们在皇上面前也自称奴婢,你说,她们是奴婢吗?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贵妃,在唐明皇跟前,也自称奴婢;绝代佳人西施,在名相范蠡面前,也是以奴婢自称。可唐明皇与范蠡,从没有把自己的意中人当成奴婢来看。”

    张居正言辞恳切,玉娘听了好不感动,她强忍眼泪,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是怎么了,人不争气,眼泪也不争气。”

    “世上动情之物,莫过于女子之泪也。”张居正今晚上铁定了心要逗玉娘开心,因此尽拣好听的话说,“玉娘你这一哭,我这心里头,就结了老大一个疙瘩。”

    “这是为何?”

    张居正拈须答道:“不谷政事繁杂,一入内阁,就忙得像转磨的驴子,片刻也不得歇息。因此不能常常来看你,让你一个人独守寂寞,惭愧惭愧!”

    看着张居正痛心疾首的样子,满怀春梦的玉娘怎不感动非常!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竟起身离席走到张居正跟前,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火辣辣地亲了一口。

    张居正顿感全身酥麻,他趁势把玉娘揽进怀中,笑道:“这一吻千金难买,来,再来一个。”

    “你要我偏不给,”玉娘淘气劲儿上来,竟咯咯地笑个不停,闹够了又娇声说道,“老爷,你方才的话还未说完,这男欢女爱的第三种境界是什么呀?”

    “第三种境界嘛,”张居正心思还未完全收拢,用手摩挲着玉娘嫩白白的脸蛋儿,色眯眯地说,“就是寻花问柳。”

    “寻花问柳?”玉娘一双杏眼扑闪闪地,仰着脸说,“比起怜香惜玉来,这寻花问柳就差了一大截了。”

    “对呀,墨客骚人,大都如此。宋朝的词人柳永,是寻花问柳的代表人物。此人非经邦济世之才,却是眠花宿柳的高手。‘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样的词,除了他,还有谁作得出来!这柳永不是一个好官,却绝对是一个多情种子。传说他死时,前来送葬的都是青楼歌妓。”

    “老爷不喜欢寻花问柳之人?”玉娘用手梳理着张居正黑得发亮的长须。

    “不喜欢!”张居正回答干脆。

    玉娘不吭声,过一会儿才问:“那第四种境界呢?”

    “偷鸡摸狗。”

    “偷鸡摸狗?”玉娘扑哧笑出声来,嗔道,“这叫什么境界,羞死人的。”

    张居正浅浅一笑,用指头轻轻戳了一下玉娘脸上的酒窝儿,说道:“大凡偷鸡摸狗之人,都是市井无赖,看中良家妇女就百般勾引,此乃人渣也。”

    “老爷所言极是,”玉娘挣脱张居正的怀抱,抚了抚云鬓,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扳着指头说道,“四种境界,把你们男人的种种世相都概括尽了。老爷是真正的怜香惜玉之人,可惜奴婢却没有冰清玉质,老爷错爱了。”

    张居正盯着玉娘,温存地说:“偌大京城虽然美女如云,但玉娘你是一花独秀。说句丢丑的话,不谷第一次在京南驿见到你,就为你的美色与才艺倾倒。”

    张居正此话并非戏言。还有一种感觉他不便说出,那就是他与玉娘第一次共拥香衾,才知道玉娘是一位处子,温温婉婉尽显羞态。此后,只要与玉娘同床共枕,就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种令人魄荡神驰的特殊香味。容貌如花,肌肤如雪,香气如兰,只要和她在一起,张居正无不激情澎湃,如醉如痴。每每在积香庐得了幽会的乐趣,回到内阁处理公务,他就格外显得精神饱满。

    大概是因为评价太高了,玉娘不敢相信,问道:

    “老爷真的这么看?”

    “君子无戏言。”张居正目光如火,说话如同发誓。

    “奴婢何德之有,蒙老爷如此眷顾!”

    玉娘想到那支下下签,心里头不免又闹起别扭。张居正看到玉娘脸色又有异样,正想着如何弄点噱头调和气氛,忽听得帘子外头有人清咳一声,轻轻叫喊了一声:

    “老爷!”

    张居正一听是管家游七的声音,顿时脸色一沉,心想这呆头鹅怎地这么不知窍,偏在这时候来扫他的兴头。才说要拒,又怕他有要紧事禀报,便不情愿地喊他进来。

    游七双手小心翼翼地抱了一只青花瓷壶进门,看他唿嘘嘘的样子,一身寒气还未除尽。张居正与玉娘的事倒也没有瞒他,管家是主人的一条狗,想瞒也是瞒不住的——这也是游七敢来的理由。游七一进门便冲着玉娘巴结地一笑,然后往角落里站。

    “你抱的什么?”张居正问。

    游七答道:“奶子,冯公公派人送来的奶子。”说着就把那只壶搁到膳桌上。

    张居正这才想起,今日一大清早,奶子府提督太监亲自带着两名小火者到他家来送奶子,言明这是冯公公的关照,从此每天早晚各送一壶。他让提督向冯公公转致谢意。下午在去恭默室的路上,他还想着就此事当面向冯保表示感谢,谁知一谈事儿就把这给忘了。他伸手摸了摸壶,还是热的,便问道:

    “你是专门送这个来的?”

    “不是,小的有一件要紧事要向老爷请示,顺便就把奶子带了来,刚用开水烫过,还是温的,老爷现可享用。”

    游七嘴中说着老爷,眼睛却睃着玉娘。张居正吩咐婢女拿来两只干净瓷杯,把奶子倒上,递了一杯给玉娘,调侃地说:

    “玉娘,这是醒酒汤,你喝一杯。”

    玉娘接过,一看满杯乳白,水不是水蜜不是蜜的,嗅又嗅不出味儿来,便问:

    “这是什么呀?”

    “你喝下,我再告诉你。”张居正笑道。

    “你不说,我就不喝。”

    玉娘咕嘟着小嘴,假装生气,张居正也不答话,只闷头喝下自己的那一杯,咂着舌头赞道:

    “玉娘,这是真正的玉液琼浆,你快尝尝。”

    玉娘看着张居正惬意的样子,将信将疑抿了一口,小嘴一撅嗔道:

    “什么琼浆玉液,不过是牛乳嘛。”

    “牛乳,牛乳有这好的味道?”张居正故意大惊小怪,“你再品一口。”

    玉娘并不品,只偏着头问:“那你说是什么?”

    “奶子!”

    “什么奶子?”

    “人奶嘛。”

    游七答道:“奶子,冯公公派人送来的奶子。”说着就把那只壶搁到膳桌上。

    张居正说罢,朝玉娘挤了挤眼,哈哈大笑起来。游七极少见到主人这么开心过,也在一旁陪着谄笑。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看到一个长髯过腹的大男子津津有味地嘬奶子,这本身就很滑稽,再加上他们又这么肆无忌惮地大笑,玉娘便觉得张居正这是故意调戏她,顿时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眼底眉梢便生了一些怒气,于是沉下脸来嗔道:

    “你们男人,都是些邪货篓子,正儿八经的人,哪会动这等歪心思!”

    玉娘这一骂,张居正只得佯笑,倒是游七站出来帮主人打圆场,笑道:

    “玉姐儿,你这话可就差了,你知道我泱泱中国,亿万生民,最有资格嘬奶子的,是谁吗?”

    “你说是谁?”玉娘白了他一眼。

    游七陶醉地说:“第一是皇上,第二就该是咱家老爷,当今的首辅大人了。”

    “是吗?”

    “京城里专有一个奶子府,养了一大批奶妈,这些奶妈都是万里挑一选上来的。”

    “这么说,皇上与首辅都成了婴儿了。”

    “是啊,惟其婴儿,才能备受呵护嘛。”

    游七摇头晃脑,口气中满是炫耀。张居正看他扯远了,便收回话题问道:

    “你还有何要紧事?”

    经这一问,游七才想起此行目的,赶紧说明原委:却说五天前,荆州府知府赵谦派了个姓宋的师爷来京,他是乘马车来的,随车带来十几个沉甸甸的大礼盒儿,都是荆州特产。还带了一大筐一色两斤多重的大鳖,说是从江陵县海子湖中捞上来的。张居正喜欢吃红烧鳖裙,做出一碗鳖裙来,少说也得一二十斤鳖。张居正常说,最美味的鳖裙还是家乡海子湖的,故从江陵来的人,都会带大鳖给他。这宋师爷寻到张大学士府卸下礼盒儿,即向游七说了来京公干。他的东家赵谦已联络湖广一帮热心官员,凑了一万多两银子要给张居正在荆州城中修建一座大学士牌坊,如今工程过半,特来恳请首辅本人向皇上讨下御笔,题一个大学士匾。当时各地修牌坊成风,走百十里官道,少说也见得上十几座牌坊。在外取得功名的人,都想在家乡建造一座纪念性的建筑以资显耀。赵谦的想法并非别出心裁,而且又是帮张家做功德。游七觉得是件好事,便应允了宋师爷的请求,让他觅店住下等消息。一连几天,张居正要么不回家,要么回家很晚,除了厅堂会客就是书房训子,竟找不到个说话的机会。宋师爷又催得紧,每天过张大学士府来讨信。今儿下午又来了,说是明日就得返程,无论如何得带个实信儿走。游七这才急了,觅了轿子赶到积香庐来禀事。

    本来逢场作戏一门心思要讨玉娘欢心的张居正,听完游七的陈述,当即就沉下脸来。历来,他把光宗耀祖视为卑污心理,因此对建牌坊一事大为不满。隆庆二年他升任大学士后,湖广道官员里头就有人倡议为他修牌坊,他都一一婉拒,谁知这个赵谦又旧事重提,且还筹集了巨额银两。当年,赵谦在江陵知县任上与他通过信,后来,家父也常常来信夸他干练会办事,因此在他荐举下,赵谦于隆庆五年升为荆州府同知,去年又趁着地方官员调整的机会,再次将他从同知任上迁升知府。谁知这个赵谦这般不对心性,竟弄了这等烂污事来烦他。

    “牌坊已经开工了?”张居正问。

    “宋师爷说,只怕都快建好了。”游七答。

    “简直乱弹琴,”张居正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谁让他筹集银两来着?知情的知道这是他赵谦自作主张,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张居正授意的,这是往我脸上抹黑的事。你回去告诉宋师爷,让他转告赵谦,立刻把那牌坊拆掉。”

    “是。”

    游七挨骂惯了,倒也不觉得难为情,朝玉娘点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一桌子菜早就凉了,好在两人早已酒足饭饱,正准备撤席离去,刘朴又进来禀道:

    “大人,光禄寺丞李大人来访。”

    “到了吗?”张居正问。

    “已在厅堂里候着。”

    张居正转身对玉娘说:“你先上楼歇息,我见过客人就来。”

    “不要太久了,奴婢等你。”

    玉娘含情脉脉瞟了张居正一眼,已是含了几分醉意,袅袅娜娜上楼去了。

    张居正踅过客厅,只见光禄寺卿李义河,已先自在那里坐定了,见他进来,又忙着站起,指着头上璀璨的宫灯笑道:

    “叔大,这楼里又弄得喜气洋洋的,怎么,又过一次元宵节了?”

    张居正与李义河既是荆州府的小老乡,又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榜进士,属于那种可以掏心窝子说话的密友,他与玉娘的事也没有瞒他,于是答道:

    “玉娘今天生日,凑个兴,热闹热闹。”

    “啊,应该应该,”李义河嘻嘻哈哈谑道,“没想到首辅年过五十,却大交桃花运,这玉娘二八佳人,真乃无上妙品。”

    “什么二八佳人,现在是二九佳人了。”张居正赶紧转移话题,指着李义河肥胖的身躯,笑道,“三壶兄,几日不见,看你又胖了一圈。”

    三壶是李义河的绰号,他是茶壶酒壶尿壶一样都不能缺。且胃口极佳,一上席面就舍不得放筷子,所以胖得喘气儿都难。前年张居正实行京察,撤换了一大批京官,他把李义河从湖南按察使任上调来北京,一时间没什么好位子可以安顿,便给了他一个工部左侍郎的职衔,实际任职光禄寺卿。这光禄寺专管皇上的宴会与颁赐给百官的酒食,比起六部衙门来,是个闲差。但好歹从地方官变成了京官,且还列班“小九卿”,李义河心中觉得这安排不算太好,但也说得过去。何况他本是一个饕餮之徒,当一个专管吃喝的光禄寺卿,倒也十分实惠。张居正说他又胖了一圈,便含了这层意思。李义河虽然有心计,但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哈哈三个笑的随和人,对张居正的调侃,他用浓重的应城乡音答道:

    “叔大兄,若不是老朋友,我真怀疑你是在故意整我。”

    “此话怎讲?”

    “光禄寺管什么的,不就是吃喝吗?一闻到肉香酒香,我焉能忍住不吃?”

    “看你这肚皮,好像怀了龙凤胎,你累也不累?”

    “累呀,”李义河哭丧着脸,双手搂着腆得高高的肚皮诉起苦来,“每天回家,我就跑到磨房里去,卸下驴子,自己顶上去转磨儿,一转一个时辰,累得身架散了箍,可就是瘦不下来。”

    李义河天生大嗓门儿,加上夸张的表演,逗得张居正捧腹大笑。笑够了,才问道:

    “幼滋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今天又有什么事来烦我?”

    “为朱衡的事,”李义河顿时收了笑意,换了一副面孔说道,“下午,刘炫前来找我。”

    刘炫是隆庆五年进士,那一年的主考大人是张居正,按士林规矩是刘炫的座主,加之刘炫通籍后外放荆州府嘉鱼县当县令,又在张居正的老家干过两年,因此张居正对他甚为器重,去年将他调来北京,升任为工科给事中,当上了口含天宪的言官。

    “他来找你做什么?”张居正问。

    “朱衡被中官骗往左掖门挨冻的事,在京城各大衙门已是吵得沸沸扬扬。很多官员都替朱衡打抱不平,刘炫也是一个。”

    “他想怎么办?”

    “他想写一道弹劾本子呈给皇上。”

    “弹劾谁呀?”

    “冯保。”

    “啊?”张居正眼眶里闪过一丝惊诧,旋即问道,“刘炫为何就能认定是冯保要整朱衡?”

    “刘炫说他有铁证。”

    “什么铁证?”

    “他有一名小老乡,也是一名太监,叫贾水儿。在尚衣监管事牌子胡本杨手下做事,他说昨日夜里胡本杨从冯保府中回来,长吁短叹睡不着觉,便拉着贾水儿喝酒聊天,看到变天了,胡本杨就唠叨着说,朱衡大司空这一大把年纪,若弄到左掖门,会不会出人命?一边说,一边还骂吴和做事阴损。贾水儿当时并不明白胡本杨说话的意思,还以为他是喝醉酒说胡话,直到朱衡出了事儿,他才知道整朱衡是吴和的主意,而且是在冯保家定下的。”

    “这么重要的事情,贾水儿怎么可能告诉刘炫?”

    “这个我没有细问,但这么大的事,刘炫决计不敢乱说。”说到这里,李义河咧嘴一笑,用嘲讽的口气说道,“这刘炫是个人精,他说,若是中官把他骗到左掖门,他保证冻不着。”

    “是吗?”张居正心不在焉应了一句。

    李义河坐在那儿已是喝干了两壶茶水,这会儿又让侍应续满一壶,咕了几口,接着说道:

    “刘炫是工科给事中,工部尚书出了这大的事,他不能不管。下午他去朱衡府上探望,问明朱衡去左掖门走得太急,只穿了丝棉袄子,这哪能抗北风啊。他说,他从小就知道,御寒得穿兽皮袄子。而且,兽皮也有分别,若是羊羔儿皮,抗寒可抗到二更,狐狸皮袄子可抗到三更,最冷的天莫过于四更五更,若想抗过去,就得穿貂鼠皮的袄子。一听这席话,就知道刘炫是官宦人家长大的,不懂生活的艰难。朱衡虽然贵为大司空,平常却节俭得很。一件貂鼠皮的袄子,得五六十两银子,他哪里舍得……”

    李义河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却发现张居正根本没有听他的。而是闷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想心事,也就把话头打住。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侍应又提着铫子推门进来续水,带进一阵风来,吹得宫灯略略有些晃动,摇曳的灯光让张居正猛然惊醒,他揉了揉眼袋,问李义河:

    “你怎么不说了?”

    “你不听,我说它干吗。”李义河回道。

    张居正笑一笑算是致歉,说道:“不谷方才在想,这刘炫获得的情报固然重要,但究竟如何处置,尚须三思而行,你方才说,刘炫已去过朱衡府中了?”

    “是。”

    “他把贾水儿的话告诉了朱衡?”

    “没有,”李义河打了一个茶嗝,舔了舔嘴唇说道,“刘炫一心想写本子制造轰动,哪会先泄了这天大的机密!”

    “这还差不多。”张居正自言自语地点点头,接着又问,“幼滋兄,刘炫找你讨见识,你如何回答?”

    “人家哪里是找我讨见识,”李义河苦笑了笑,“他是想通过我探探你首辅大人的口气。”

    张居正的眼神里又恢复了那种不容抗拒的自信,他望着李义河,一本正经地说:

    “事关重大,不谷想先听听老兄的高见。”

    “我嘛,”李义河略顿了顿,爽然答道,“我支持刘炫写这道本子。”

    “理由呢?”

    “理由有二:第一,阉党无视朝廷纲纪,诈传圣旨,将大臣体面视如敝屣,此风不杀,万历朝就开了危险先例。长此下去,阉党乱政,我辈士人岂不沦为刀俎下之鱼肉?第二,你叔大兄早就讲过,自今年始,要推行财政改革。这财政改革无非两条,一是开源,二是节流。内廷绕过工部申请杭州织造局用银,竟高达八十万两,这不但没有节流,反而是狮子大开口。如果不向皇上说明事体取消增额,你的财政改革,恐怕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李义河说话如竹筒倒豆子,张居正听罢摇摇头,回道:“诈传圣旨与杭州织造银是两回事,不能扯到一起。”

    “怎么是两回事?”李义河据理力争,“如果不是朱衡拒不移文,阻挠织造局用银增额一事得罪了冯保,阉党们怎么会出此毒招整他?”

    见李义河振振有词,除了激愤却没有独立见解,张居正便拿话“刺”他:

    “幼滋兄,你在官场待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像那些青年士子,说话意气用事。”

    李义河一时揣摩不透张居正的心思,咕哝道:“意气用事也并非全是坏事,人心中存一点意气,才不至于失了读书人根本。叔大啊,恕愚兄直言,我看你举棋不定,心中定有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

    “你是怕得罪冯保。”李义河口无遮拦,语重心长劝道,“叔大,你我多年朋友,只是你造化大当了首辅。不过,有句话我还得劝你,对阉党不能一味迁就,高拱千不是万不是,但是对阉党制约有方,决不姑息养奸,就这一点,足可让人称道。比之人家高胡子,你叔大就软了一些,难怪有人说,对各衙门官员,你是霹雳手段,对内廷太监,你是菩萨心肠。这一次左掖门事件,你若再态度暧昧,不理直气壮站出来为朱衡说话,士林中人就会背地里骂你是软骨头,授人以柄的事情,千万做不得啊!”

    张居正本想敲打一下李义河,却没想到招来李义河一通议论,反被他抢白一番。在京城里,能用这种口气同他讲话的人,除了李义河,断没有第二个。这位威权自重的首辅平常听惯了顺耳的话,现在当面被人数落,他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讥诮地评了一句:

    “幼滋兄这一番话,听来真如轰雷贯耳啊!”

    李义河也感到方才话说得过火,心生悔意正思补救,便觍着脸回道:

    “我是个直肠子,话说得难听,但心是好的。”

    “幼滋兄你这一解释,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张居正随口谑道,想了想,又说,“你刚才的指责,并不是没有道理。历朝历代,宫府之间,不可能不生龃龉。宫府之强弱,原也因人而异。高拱柄国期间,千方百计限制阉党权力,向隆庆皇帝推举孟冲这个草包担任司礼监掌印,事情就要好办得多。冯保则不同,他为人干练工于心计,且又深得李太后信任,若摆开架势与他争斗,就算你用尽心力,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说,谁是这个渔翁呢?”

    “高拱。”李义河脱口而出。

    张居正微微一点头,长吁一口气,叹道:“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目下形势,偌大中国之内,能取代不谷而任宅揆者,惟高拱一人。任内阁辅臣,他已是两进两出。不谷稍有不慎,就会给他创造机会而三登堂奥了。”

    “这倒也是,”李义河颔首称是,但仍不免担心言道,“小人怀利,君子怀忧,叔大的担心也不是多余。但若与阉党沆瀣一气,亦终非人臣之正途。”

    “说得好,”张居正击节赞道,“但要记住,三军夺帅只是匹夫之勇。”

    “你的意思是?”

    “对冯保,只能施以羁縻之法,一方面要笼络他,另一方面,还得牵制他。”

    “这多累啊!”

    “惟其累,才有乐趣嘛,不然,老子为何要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呢。”

    张居正说罢,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李义河深深感到自家心志比张居正差了一大截,也不想讨论这些“玄学”,只抄直问:

    “依叔大的意见,这刘炫的本子,是可以写的了?”

    “本子要写,但刘炫不能写。”

    李义河一愣,脱口问道:“为何刘炫不能写?”

    “刘炫是不谷的门生,他的弹劾本子一上,冯保就会知道,他的幕后支持者,就是我张居正。”

    “啊,我怎的没想到这一层,”李义河一拍脑门子,埋怨自己愚钝,又问,“那,谁来写这道本子呢?”

    “朱衡三朝老臣,也是门生遍天下,座主遭此大辱,有多少门生都想替他讨公道呢。”

    “对呀,让朱衡与冯保大斗三百回合,既杀冯保的骄横,自家又不会损兵折将,这一鹬一蚌争斗起来,你叔大倒成了得利的渔翁。”

    “幼滋兄此言差矣,”张居正捻着长须,笑吟吟说道,“得利的渔翁是你,不是我。”

    “是我?”李义河大惑不解,“怎么会是我?”

    张居正答道:“朱衡上午去到内阁,提出要致仕回家,这场斗争之结局,他也只能是告老还乡了,空下的工部尚书一职,不谷拟向皇上推荐,由你来继任。”

    “我?”李义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尽管他早就埋怨张居正没有照顾他升任大九卿,但一旦机会来临,他又不敢相信好事成真,便心急火燎问了一句傻话,“叔大兄你想好了,要推荐我接任大司空?”

    “是啊!”

    “皇上会答应吗?”

    “决定权在李太后,只要冯保不从中作梗杀横枪,这事儿十之八九能成。所以,你得找个人把风放出去,让朱衡的门生尽快写出弹劾本子送呈皇上,而且千万不要弹劾冯保。”

    “那弹劾谁呢?”

    “吴和。”

    “我听说,这吴和是冯保的一只看家狗,见了银子像苍蝇见了血。”

    “是啊,吴和名声极坏,且在貂珰里头不结人缘,如果告他诈传圣旨,大多数貂珰都会黄鹤楼上看翻船,持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冯保再喜欢他,为自身计,他也会丢卒保车。”

    “此举甚好!”

    一番话谈下来,李义河不得不佩服张居正洞若观火运筹帷幄的能力,想到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杞人忧天,不由得自失地一笑。因坐久了,他想站起来伸个懒腰,踱到窗前,但见园子里一片清辉,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弯下弦月钻出了天幕。他这才感到夜已深沉应该离去了,正说辞行,忽听得楼上弦声乍起,一副清清亮亮的嗓子唱了起来:

    一轮明月纱窗外,照入绣房来,

    玉人儿换了睡鞋,卸了浓妆,

    灯下早解了香罗带。

    眼看着窗外、手托着香腮。

    睡眠迟,可意的人儿今何在?

    默默无言,痴痴呆呆,

    俏冤家,总有些不自在。

    你来了,鸳鸯枕上

    小奴家好把秋波卖

    你不来,却让奴家把相思害……

    曲声低下去了,接续的是幽泉一般的弦音。李义河听得痴了,回首一看,张居正不知何时也离了太师座,站在了他的身后,李义河望着他,大发感慨道:

    “叔大兄,这位玉娘真是可人儿啊,你看看,我在这里多坐了一会儿,她就在楼上唱曲儿送客了。”

    张居正抬头看了看楼上,颇为得意地说:“置身于帝王之乡能屈能伸,游戏于温柔乡中能进能出,方为大丈夫也。”

    “怎么,你和玉娘是游戏?”

    “是,不过不是人间游戏,而是神仙游戏。”

    “好,好,你现在去继续你的神仙游戏,我这就告辞。”

    说罢,李义河已是穿好了羊羔儿皮的大袄子,披着渐渐寒重的月色,登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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