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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样样淫情引君入瓮 炎炎夏日扫雪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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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上三竿,听得两淮盐运司衙门外三声炮响,旋即衙门大开。从院子里走出一队排衙仪仗,簇拥着一抬八人大轿,轿里头坐着两淮巡盐御史胡自皋。轿子出了盐运司衙门前的薰风巷,抬过通泗桥,上了南小街,朝小东门方向迤逦而来。此时市声嚣杂人流熙熙,听得喝道声,行人纷纷回避,站在街边上,看巡盐御史大人出行的威风。

    自隋朝建都以来,扬州一直昌盛至今。它昌盛的理由有二:一是处在江淮之间,从杭州到北京通州的运河经过这里,是南北水脉交汇之处。运河又称漕河,因为地利与管辖之便,漕运总督衙门就设在扬州。二是近海,邦内万民煮海为盐,利润颇丰。全国每年的产盐总量大约三百万引,扬州一地就独占七十万引。因此,全国八大巡盐御史衙门,摆在第一的便是开府扬州的两淮盐运司。漕河与盐业都是朝廷的经济命脉所在,而这两大衙门都设在扬州。常言道东南乃中国膏腴之地,而扬州则是东南的机枢。历经隋唐宋元,到了朱明王朝之今日,这扬州比之纸醉金迷的前代,又不知繁华了多少。有人形容当下扬州是处处烟波楼阁,家家美酒娇娃,满城的富贵之气、脂粉之乐、骄奢之风,直让外来的游客咋舌。

    如果说扬州城是一座天堂,那么天堂中的天堂,便是小东门前的小秦淮了。这小秦淮南出龙头关,北出大东门水关,两头都与运河相接。扬州人习惯称运河为官河。引官河水入城,水程大约八里,古称市河。市河两岸,多为盐商巨贾的别业或是美伶名妓的河房密室。一到夜晚,河上画舫如鲫,两岸花灯万盏。芙蓉罗绮满眼生辉,丝竹笙歌不绝于耳。置身其中,真不知今夕何夕。因南京城中秦淮河名闻天下,此处便以小秦淮名之。

    一下轿,邵大侠的一句客套话让他听得舒服,他习惯性地掸了掸官袖,笑着答道:“邵员外,早就听说你的大名,没想到你是这副样子。”

    大约两刻工夫,胡自皋的大轿经过小东门下的双桥巷,进了一座宏丽的府邸,在轿厅里停了下来。他刚跨出轿门,便见一位身穿一领石青云缎挂袍的中年人喜滋滋迎上前来,朝胡自皋深深一揖,恭敬言道:

    “邵某在此恭候胡大人大驾。”

    不用说,这邵某即是邵大侠了。他一个月前还在京城。通过玉娘拿到张居正向漕运总督王篆写的荐函后,他便启程回到扬州。略略休整两天,他派管家到漕运总督府衙投刺。王篆见了首辅的信后,便主动约见邵大侠,这王篆从北京巡城御史任上升迁到扬州,虽比胡自皋晚来半年,但官大一级,手头上不但管着漕船,更管了十几万漕军。因此,在扬州城众多官员中,自然数他最有权势。邵大侠本是扬州城中著名人物,这一下又攀上王篆这个后台,更是风起云生不可一世。胡自皋虽然自恃有冯保这个后台,并不把一般官员放在眼里,但他知道王篆是首辅张居正的红人,因此对他敬畏三分。当他听说邵大侠成了王篆的座上宾后,心头不免狐疑,不知个中究竟,却不敢怠慢。当他接到邵大侠的邀请请他到邵府做客时,便欣然答应。

    邵大侠在南京、苏州和扬州均有住房,若论规模势派,最大的别业还是扬州这小秦淮边上的邵府。它沿河占地约有百丈之长,自家有下河的码头。邵府左邻右舍都是徽州籍的大盐商,都算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但他们的府邸比起这座邵府,却还是稍逊一筹。这邵府最值得炫耀的,便是它临河的扇厅。这临河的邵府大客堂若站在小东门谯楼上看,它活活儿就像一把平展在小秦淮河边上的大撒扇。不单房子像大撒扇,且临水一面,无论是它的三座门,还是三十六个窗子,莫不都做成扇子式样。夜来在客堂里把六十四盏大宫灯点燃,从河上看,便是三十九把大大小小的光扇,闪闪熠熠璀璀璨璨,成了小秦淮最为别致的景点。就冲着这道景,人们把邵府直称为扇厅府。胡自皋本是个风月老手,按他的脾性,他早就该成为扇厅府的常客了,但他知道邵大侠当年曾是高拱的江湖朋友,而高拱又是冯保的死对头,为了避嫌他才不肯与邵大侠交往。现在有王篆交游在前,他也就放下顾忌,要到这扇厅府里头找找乐子了。

    一下轿,邵大侠的一句客套话让他听得舒服,他习惯性地掸了掸官袖,笑着答道:

    “邵员外,早就听说你的大名,没想到你是这副样子。”

    邵大侠嘻嘻一笑,问:“胡大人以为我邵某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像个张飞,也应该像个李逵。”

    “为何?”

    “你不是名震江南的大侠吗?”

    说几句笑话,两人彼此都不感到生分了。胡自皋在邵大侠带领下走进了扇厅。胡自皋落座之前,先把这客堂布置摆设浏览一遍,又看了看门外晴光潋滟的小秦淮,叹道:

    “都道你邵员外的扇厅是小秦淮一绝,今日眼见为实,这都是用银子堆起来的。”

    “我这个人是打肿脸充胖子,好装门面,其实兜兜里没几个银子。”

    “看看看,还没开始就哭穷,怕本官打你的秋风是不是?”

    胡自皋这句半真半假的话,倒让邵大侠感到有些尴尬,他忙解释道:

    “胡大人莫误会了,我邵某为人最重的是仁义,把金钱看得很淡。”

    说话间两人分宾主坐下了,这时一位驼背的老仆人上来沏茶,看他那副样子只能两眼看地,却是无法抬头看天,实在埋汰得很。胡自皋看不过眼,当驼背老仆人走开,便道:

    “邵员外,本官自进到你府上,七弯八拐见了十几个仆人,竟没有一个长得灵性的,大概全扬州城的丑人,都被你物色到了。”

    “胡大人所言极是,我府上这帮仆役,一个个丑到极致,是我刻意搜求到的。”

    “你这是何用意?”

    “为了衬得美人更美。”

    “说是这样说,但毕竟有碍观瞻。方才那位老驼子沏的茶,叫本官如何品饮得下。”

    “胡大人,那可是极品的六安瓜片。”

    “六安瓜片也不中,”胡自皋觉得邵大侠有怪癖,没好气地说,“邵员外,你请本官来,就是为了看这些丑八怪?”

    “不,”邵大侠狡黠地眨眨眼睛,问道,“胡大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七月七。”

    “对呀,既是七夕,还是盂兰会。”

    “七夕又怎么了,卧看牵牛织女星,仅此而已,”胡自皋自嘲地笑了笑,又道,“至于盂兰会,那是红粉佳人的嬉戏节日,与本官又有何干!”

    “盂兰会肯定与胡大人有关。”

    “为何?”

    “我为胡大人请了一个人来。”

    “谁?”

    “你看后便知。”

    邵大侠说罢,朝站在门口的一个凹脸大麻子的矮矬子仆人做了个手势,那仆人转身急匆匆而去。不一会儿,听得窸窸窣窣脚步声传来,麻脸一挑帘,便见一位窈窕淑女莲步轻轻走了进来。胡自皋寻声望去,顿时惊呆了,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南京秦淮河边倚翠楼中的主人柳湘兰。隆庆六年,胡自皋为了巴结徐爵而结识柳湘兰。徐爵走后,胡自皋便成了倚翠楼中的常客,觞咏之乐云雨之会,消磨了多少秋夜春宵。但自调任扬州后,一来新欢间出,二来毕竟与南京山水相隔,两人虽旧情不泯,却是无缘再次相会。邵大侠探得实情,为了讨好胡自皋,便派人去南京把柳湘兰接来,并选择七夕盂兰会,让这一对旧情人在扇子厅相见。

    “湘兰,真的是你?”胡自皋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胡……大人!”柳湘兰也因这突然的邂逅而激动。她泪光闪闪,似有哀怨,言道,“一别两年,听说胡大人官运亨通。”

    “初来扬州任上,诸事从新展布,一直分不出身来到南京看你,没想到一下子暌违两载。”胡自皋话中有愧意。

    “奴家以为你是薄幸郎,但邵大官人说,是你委托他派人到南京接我来扬州,奴家本来一腔怨气,倒一下子被冲得干干净净了。”柳湘兰说着破涕为笑。

    胡自皋听她这段话,内心感激邵大侠为他做了善事,他朝邵大侠投以感激的一瞥,对柳湘兰说道:

    “湘兰,我胡某未曾有一天忘记过你,你来了就好,既来了,就在扬州住下,再不要走了。”

    看他两人眉目传情,邵大侠插话笑道:“柳姑娘一来,扬州城中的那些大美人,恐怕一个个自惭形秽,要气得投河了。”说罢,又朝麻脸做了个手势。

    麻脸退下,顷刻领上一二十个仆役。在邵大侠安排下,他们依次站开,而让柳湘兰站在中间。柳湘兰穿着一袭采莲裙,脸白得像豆腐脑儿,身材高挑匀称,而那些仆役或歪嘴塌鼻,或瘸腿驼背,或暴牙眇目,总之没有一个长得像个人形儿。却说邵大侠别出心裁,光仆人就配了两套,一套就是眼前这些人,丑到极致。还有一套都是俊童丽女,看了让人销魂。今天为了衬托柳湘兰,故将丑仆全都搬了出来。两相比较,越发衬得柳湘兰袅袅婷婷貌若天仙。柳湘兰左看看右瞧瞧,自己也忍俊不禁,咯咯地笑个不停。

    初看柳湘兰,胡自皋只觉得她风韵依然,却没有艳气逼人的感觉,如今放在丑人堆中,他才突然发觉柳湘兰比之两年前更加妩媚多姿楚楚动人,在一片枯枝秃梗中,突见一朵娇滴滴的莲花,那是何等的快感!胡自皋也顾不得官箴体面,竟亲自走出座位,前去把柳湘兰的玉手牵起,拉到身旁来坐下,问她:

    “今天盂兰会,你想怎么过?”

    “去二十四桥。”

    “哪个二十四桥?”

    “这还用问,‘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就是这杜牧诗中的二十四桥。”

    胡自皋转向邵大侠调侃说道:“湘兰没到过扬州,因此她只能按图索骥。邵员外,你说是不是?”

    邵大侠笑一笑未及回答。柳湘兰追问:“找二十四桥,怎么是按图索骥?”

    胡自皋自负地回答:“扬州城中桥梁众多,你说的二十四桥,并非是一座桥,而是真有二十四座桥。”

    “是吗?”柳湘兰一愣。

    胡自皋继续言道:“这二十四座桥是九狮山石桥、九峰园仙女桥、春流画舫中萧家桥、扫垢山尾美人桥、卷石洞天边上的虹桥、连接邗沟的北来桥、宋大城中迎恩桥等等,请问湘兰,你要去游哪一座?”

    “这些桥都在瘦西湖上,还是在小秦淮河上?”柳湘兰手托香腮,认真问道。

    “都在扬州城中。”

    胡自皋说罢,朝邵大侠挤挤眼。柳湘兰看到这一细节,担心胡自皋诓她,便问邵大侠:

    “邵大官员,胡大人说的是真是假?”

    “他逗你的,不过,自古以来,关于二十四桥便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真的有二十四座桥,它们都在瘦西湖上,”说到这里,邵大侠发觉那些丑仆都支着耳朵听他讲演,便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扳着指头数道,“这二十四桥是浊河桥、茶园桥、大明桥、九曲桥、下马桥、作坊桥、洗马桥、南桥、阿师桥、周家桥、小市桥、广济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明桥、太平桥、利国桥、万岁桥、青园桥、驿桥、参佐桥、山光桥、下马桥。”

    听邵大侠一口气数出这一大堆桥的名字,柳湘兰暗自佩服,她一个眼波扫向胡自皋,嗔道:

    “你欺奴家没来过扬州,海天雾地诓我。其实你也是个假扬州,不似邵大官人真的清楚。”

    胡自皋虽然挨骂,心里头却舒坦。他搔了搔耳根,戏弄道:“其实邵员外也在骗你,真正的二十四桥,就是一座。”

    “是吗?”柳湘兰狐疑地看着邵大侠。

    邵大侠答道:“我方才说过,关于二十四桥历来有两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二十四桥就是一座桥,这座桥在瘦西湖听箫园旁边,叫吴家砖桥,又叫红药桥。”

    “为何有两个名儿?”

    “它本名吴家砖桥,因宋代词人姜白石在他写的《扬州慢》一词中有一句‘念桥边红药’,后来多事者,便又把吴家砖桥改成红药桥。不过,依我看,二十四桥不应是一座桥。杜牧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里头用了一个‘何处’,便可证明,瘦西湖上的桥有二十四座,如果仅只一座桥,在桥上吹箫的玉人,还用得着到处去找吗?”

    “邵大官人考证得有理,”柳湘兰伸头看了看窗外的河水,急切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去瘦西湖上泛舟,奴家到吴家砖桥,吹箫给你们听。”

    “今儿先不能去。”胡自皋说。

    “你又有什么鬼主意?”柳湘兰警惕地问。

    “你不是喜欢拜佛吗?新到一地,开玩之前,还得请佛菩萨保佑。”

    “这倒也是。”柳湘兰问,“扬州城中何处可拜佛?”

    还是邵大侠回答:“扬州城处处兰若,最著名的有八大寺,它们是建隆寺、天宁寺、法净寺、高旻寺、重宁寺、静慧寺、佛缘寺、灵鹫寺。柳姑娘拜佛,首先肯定是拜观音。”

    “对。”

    “高旻寺的观音菩萨最灵,但路途远,今天恐来不及了,改天择个吉日,让胡大人陪你去。今天,你还是过好盂兰节。”

    这盂兰节本是江南女子的节日,每年七月七这一天,一些有钱人家的女眷,便会在晚上雇船游河,放莲花灯。灯之多少,全凭各家财力。家境贫寒者,一盏两盏亦可,但富绅大户,放灯少则千盏,多则数千盏乃至万盏。扬州城中,每年的盂兰节,一到夜晚,巨商大户都会在小秦淮放灯。放灯从戌时开始,一到这时辰,小秦淮河上就会封渡,把整个一条河道尽数留给莲花灯。届时一天星月一河灯,两岸俱是看灯人。喧喧闹闹熙熙攘攘直到天亮方散。柳湘兰久住南京秦淮河边,年年都享受放河灯的乐趣,她不相信这小秦淮上的放灯场面会比南京秦淮河更热烈,因此说道:

    “盂兰节还是南京的好。”

    邵大侠也不与她争论,只是问她:“柳姑娘,每年盂兰节,你放多少灯?”

    柳湘兰答:“我哪用自己操心,自然有人替我放。”

    这倒是实话,柳湘兰是当红名妓,多少官绅公子都争着向她献殷勤,年年都有人替她买灯。邵大侠也替人买过灯,知道其中的风光,于是笑着问:

    “我知道柳姑娘身边不缺出手阔绰的公子,他们中替你买灯的,最多有多少?”

    “八百盏。”

    “啊,怎么这么酸?”邵大侠嗤地一笑,不屑地说,“我就知道南京城中小气鬼多,没几个钱,也想在外头撑个门户。柳姑娘,你知道胡大人为你准备了多少盏灯?”

    “多少盏?”

    柳湘兰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盯着胡自皋,这位御史大人顿觉难堪,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会在扇子厅里碰到柳湘兰,更谈不上为她买灯了。他不知道邵大侠为何要这样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还是邵大侠抢着替他回答:

    “不多不少,整整一万盏。”

    “一万盏?”柳湘兰惊得一连啧了几声,问道,“那要花多少钱?”

    “钱是小事,也就两千两银子,但胡大人对你柳湘兰的一片痴情,却是两万两银子也买不来的。”邵大侠说着,暗地朝胡自皋丢了个眼色,故意埋怨道,“胡大人,这些话本不该我邵某插嘴,柳姑娘没来,你整天念叨,如今来了,你为她做了那多准备,却又不肯表白,这是为何?”

    话说到这里,胡自皋才明白邵大侠事先已为他准备了一万盏莲花灯。他先是一呆,接着就在心里头夸赞邵大侠会办事,看似一个粗人,其实心细如发。他顿觉有了面子,当即干咳一声假戏真做,应对裕如地说:

    “常言道,痒要自己抓,好要别人夸。由你邵员外来说本官对湘兰的思念之情,比我本人的聒噪强过十分。”

    应该说,邵大侠动心思请来柳湘兰这一招相当成功。胡自皋初到邵府时还有点摆架子的意味,如今才过一个多时辰,他内心中已把邵大侠当成至交了,邵大侠看出这一点,但他依然表现谦恭,对胡自皋处处奉承又很得体。胡自皋重续旧情又得新知,心情已是十分的畅快。

    三人在扇子厅里一面品茶一面聊天,不觉已近正午。邵大侠说有薄筵招待,起身迎请两人到隔壁的膳厅。由于茶喝得多,胡自皋想小解,看他一双眼四下睃巡,邵大侠明了其意,便喊过一位小厮,命他领胡大人前去方便。

    胡自皋跟着小厮走进紧连扇子厅的一间侧室,这屋子正对着内花园,雕花窗子上衬着玉白的绫幔,显得雅致洁净。小厮推开门恭请,胡自皋闻得一缕沁人心脾的异香从室里传出,顿觉神清气爽,待他一步跨进门来,却是吓了一大跳。屋子里四壁空空,只屋子正中站着一位全身赤裸的绝色美人。他连忙把腿收回来,问小厮:

    “这是干什么?”

    小厮禀道:“大人不是要小解吗?”

    “正是要小解,为何把本官领到这间屋子?”

    “这里就是溺房。”

    “溺房,”胡自皋又朝屋内看了看,那裸体美人令他意荡神驰想入非非,他又问道,“怎不见溺盆?”

    小厮手指裸体美人:“这不是吗?”

    “怎么会是她?”

    小厮笑起来,禀道:“大人看走眼了,这不是真人,是木雕的。”

    “啊!”

    胡自皋又进得屋来,走近细看,才看清眼前果然是一尊木雕美人,但雕工与髹漆的技艺都十分精湛,看上去同真人无异。小厮跟进来,将暗藏在美人背上的机关一拨,顿时,美人的阴部处就豁开了一个小洞。小厮道一句“大人请用”,就躬身退了出去。

    胡自皋解完手出来,暗自思忖:“我胡某到扬州两年,可谓见惯了盐商们的豪华奢侈,没想到这位邵大侠比之他们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单单解一个手,就让你有行房的感觉,其他处就更不消言得。”进得膳房,他朝邵大侠做个鬼脸,劈头问道:

    “如果是柳姑娘,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话一问出口,邵大侠立刻就想到可能是溺房的事,便淫笑着问,“胡大人是说方便事?”

    “对呀!”

    邵大侠回道:“胡大人放心,同样是大开方便门,只不过男女有别而已。”

    “你是说还另有一间?”

    “是的。”

    见这两人说话如同猜谜,柳湘兰问道:“你们两位说些什么呀,怎么还扯上奴家?”

    “没什么,自己方便,与人方便。”

    胡自皋说罢,竟扯起嘴角笑得周身打战,邵大侠暗自讥他少见多怪,待他笑够了,才道:

    “胡大人,柳姑娘,我们现在开膳。”

    邵府的膳厅紧连扇子厅,也在河边上。这膳厅很大,摆十桌筵席不成问题。临河一面都是雕花木扇,供设清雅,洁净无尘,一入其中便有食欲。邵大侠领着胡自皋柳湘兰三人面河而坐,厅里却空空如也,不要说菜肴,就是桌子也不见一张,胡自皋问邵大侠:

    “邵员外,我们吃什么呀?”

    邵大侠回道:“马上就有食桌抬过来,烦请二位过目,中意者就点个头,这桌菜肴就留下,不中意就摆个头,让它撤下。”

    邵大侠话音刚落,就有侍者站在膳厅门口禀道:“老爷,现在能否游菜?”

    “游!”邵大侠手一挥。

    顷刻,便见四个人抬了一桌菜肴上来,侍者高声唱喏:“这一桌龙凤呈祥——”

    食桌在三人面前停下,这一桌菜以鸡与蛇为主,或炖或蒸或烹或爆,形色俱佳香味诱人,胡自皋吞了一口口水,柳湘兰却掩起鼻子,说道:“奴家从来不吃蛇,我好怕。”

    “抬走。”

    邵大侠一声令下,四仆人抬了食桌穿堂而下,这边门里,又有四仆人抬了一桌进来,侍者又高声报了菜单:

    “绿野仙踪——”

    食桌停了下来,胡自皋伸头去看,原来是一桌的鸭肉鹅件,做得也很精致。胡自皋笑道:

    “鸭公鹅公,的确是绿野神仙,如今成为口中之福,岂不残忍?”

    “那就别吃了呗。”柳湘兰撒娇地补了一句。

    邵大侠一努嘴,这桌菜又抬下了。第三桌菜抬了上来,侍者又喊:

    “霞光彩羽——”

    细看这一桌,尽由鹌鹑、八哥、画眉等天上飞禽制成。柳湘兰有留下的意思,但胡自皋想看看邵大侠究竟准备了多少桌菜肴,手一挥又示意抬下。如此又过了六七桌,当第十桌菜肴抬上时,侍者又报:

    “秦淮惊艳——”

    这一桌菜肴全是鱼虾,都是小秦淮的特产,像翡翠虾仁、芙蓉鱼片、金线鳝丝、蟹粉银鱼等等,无一不佳。柳湘兰一是因为腹饥,二来觉得太过挑拣会让主人难堪,第三也因为这桌菜肴很合她的口味,因此执意留下。胡自皋顺她的意不再违拗,文绉绉言道:

    “秦淮惊艳,秀色可餐也,唔,今日的盂兰会,开了个好头儿。”

    柳湘兰白了他一眼,撅着小嘴说:“什么话到你嘴里,都变了味儿,邵大官人如此盛情接待,奴家一是开了眼界,二来心里头也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邵大侠解释道,“谈不上什么盛情,我平常吃饭,也是这种吃法。”

    “每天都游菜?”胡自皋问。

    “是的。”

    “准备多少桌?”

    “平时以十桌为宜,若饷客,则加倍。”

    “这么说,你今天准备了二十桌?”

    邵大侠点点头,胡自皋感叹道:“若不是湘兰要吃这桌秦淮惊艳,本官倒想把这二十桌菜肴都见识见识。”

    柳湘兰这一下大开眼界,惊诧言道:“这种请客的方式和游菜的场面,奴家在南京从来没有见过。”

    胡自皋半是炫耀半是感叹说道:“湘兰你囿于南京,不知天地之大,扬州盐商的享乐,真可谓天下第一。”

    “我现在不和你抬杠了。”柳湘兰说罢已拿起了筷子。

    用过午膳,在邵大侠的安排下,胡自皋与柳湘兰被引至客房休息。两人欢情如昔极尽绸缪自不必细说。待两人寝毕梳洗出来,不觉已近酉时。在扇子厅里与邵大侠重新见过,两人亦不觉有什么难堪。胡自皋耍了这半日,兴犹未尽,他朝邵大侠抱拳一揖,问道:

    “邵员外,叨扰半日,下头不知还有何节目安排?”

    邵大侠回道:“早筹划好了,我们现在去双虹楼吃茶。”

    “那里吃茶有何讲究?”柳湘兰问。

    邵大侠殷勤答道:“在扬州老耍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叫‘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这皮包水,指的就是吃茶,水包皮,指的是泡澡。扬州城中,酒楼茶肆与澡堂浴室,可谓比比皆是。一家家争奇斗胜,都是好耍的去处。单说茶肆吧,扬州一城之中,怕有数百家之多。比较有名的,有辕门轿的二梅轩、蕙芳轩,教场街的文兰天香,埂子上的丰乐园,小东门有品陆轩,琼花观巷有文杏园,花园巷有小方壶等等,这都是茶肆中最负盛名者。双虹楼在北门桥,刚刚出城,是小秦淮与瘦西湖的连接之处。这双虹楼是一个大花园,楼台亭舍,花木竹石,收拾得颇有韵味。正楼东面可以远眺,看不尽湖山景致。楼上杯盘匙箸等茶具,无一不精致。”

    邵大侠如数家珍,把个柳湘兰撩得心痒痒的,胡自皋也乐意奉陪。他们三人顿时起轿望双虹楼而来,因有排衙仪仗导引喝道,路上倒也顺利,片刻就出了北门。这家茶肆的主人早得了通报,知道盐运司御史大人要来尝茶,早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还把主楼的第三层整个儿空下来,反正他也不会吃亏,邵大侠早就付了银子。因在公众场合,胡自皋忌着市人耳目,自是不敢放浪,也就自然而然摆起架子,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随着茶肆主人上得三楼,他们的随从都被安排在一楼。

    双虹楼建得宏伟,这第三层也有三楹之宽,本来摆了七八张茶桌,如今临时撤去,只在正中留下一张樱桃木的雕花八仙桌。靠左墙根放了一张大书案,上面已铺好毡,放了纸笔墨砚;右边墙根前放了一具古筝,旁边供着一炉檀香。双虹楼主人跳上跳下大献殷勤,叫来两位女孩儿要为胡自皋表演茶道。胡自皋是扬州城中各家酒楼茶肆的常客,对这类应酬本是行家里手,他对店主人道:

    “一般的茶道就不必表演了,本官只问你,这双虹楼有什么特别的?”

    “有。”店主人答得肯定。

    “是什么?”

    “扫雪烹茶。”

    胡自皋一边踱着方步一边说道:“扫雪烹茶,倒是极有韵致的事,只是这溽暑之中,哪里有雪呢?又不知你编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的。”

    店主人说着,就吩咐堂役下去拿雪,不一会儿,两个堂役果然哼哧哼哧抬了一筐雪上来。胡自皋上前抓了一把,咦,真的是雪!不免惊讶问道:

    “这雪从哪儿来的?”

    “深窖里。”店主人不无得意地解释,“小可的茶肆中,掘了一个十几丈深的大窖,每年冬天下雪时,就铲些瑞雪储藏其中。逢到像胡大人这样的贵宾,就开窖取出一些。”

    “扬州地湿,挖这么深的窖,不渗水吗?”

    “肯定渗水,但小可砌的是石窖,用糯米浆勾缝,里头干爽得很。”

    “亏你是有心人,这银子该你赚。”

    胡自皋刚赞了一句,柳湘兰接着又问:“雪是有了,却问如何烹它?”

    “姑娘问得好,”店主人也约略看得出柳湘兰的身份,故这样称呼她,“小可这双虹楼的烹茶,可是有讲究的。一是烹茶的炉子,用的是泥炉。二是铜铫子,必定是煮过千次之上的老铫子,这样就完全去了燥气。三是烹茶之火,必须既猛且绵,不猛雪水难开,吃了会腹胀。不绵又会导致水硬,夺了茶香。第四是煮茶之人,也须得是七八岁的小童子,惟其小孩儿,才能实得扫雪烹茶的意境。”

    柳湘兰听得兴奋,追问道:“你方才说到火,却是没有说明白,什么样的火才既猛又绵?”

    “用松毛。”

    “松毛?这也得隔年收储吧?”

    “对呀,每年冬天把松毛收藏起来。”

    “这真是有趣的事儿,”柳湘兰拍着手说,“店家,你去把泥炉搬上来,让小童子在这里替我们煮茶。”

    “这可使不得,泥炉烟大,会熏得你们睁不开眼睛,”见柳湘兰有些失望,店主人又道,“烹茶就在楼下院子里,姑娘只要走到门外游廊上,就可以看到。”

    听罢此言,三个人都走到游廊上朝下望去,果然见一棵桂花树底下支了一只泥炉,一个扎着叉角辫的小孩儿趴在地上,拿了一把小火钳正在往泥炉里夹松毛。虽看不见火焰,但缕缕青烟从桂花树枝叶间袅了上来,飘逸虚幻引人遐想。此时日头偏西,山环水绕的瘦西湖波光澄静,几点湖鸥,忽高忽低;几只野艇,欲棹还停。烟柳画桥,飞檐古树,都似宋元画家的淡墨。这寥廓绵远的景致,竟让三人都看得有些醉了。这时,店主人恭请胡自皋留墨。

    “写什么?”胡自皋跃跃欲试。

    “若蒙胡大人不弃,就给这双虹楼赏副对联。”

    “好!”

    胡自皋有心献技,径自走到书案前,怔怔地看着柳湘兰,沉吟有顷,遂下笔道:

    流水莫非迁客意

    夕阳都是美人魂

    不等胡自皋搁笔,邵大侠大叫一声“好!”这夸赞出自他的心底。他先前以为胡自皋只是一个贪官而已,却没想到他腹中还有这等的缱绻文思。柳湘兰看过更是激动,她知道胡自皋的感慨是因她而发,眉目间已是露了骚态。偏这样子被胡自皋看成是十分的妩媚,四目相对,欲火中烧,竟都有些不能自持了。店主人粗通文墨,也知这对联写得好,站在一边左一恭,右一恭,赞了又赞,谢了又谢。这时,小童子提了铜铫子上来,交给表演茶道的女孩儿。

    “请问胡大人品饮什么茶?”店主人问。

    “选上等好的,沏两三样上来。”胡自皋说罢,忽然觉得店主人碍事,又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楼下招呼生意吧。”

    店主人知趣,连忙退了下去。女孩儿见客人没有兴趣,也就不表演茶道了,只是把最好的太湖春笋、六安瓜片和杭州龙井各沏了一壶。三人坐下一边赏景一边品茶,柳湘兰瞧着墙根上的那具古筝,一时技痒,便踅了过去,坐下来为两位茶客弹了一曲。一边弹,一边唱:

    荷花池内鸳鸯睡,

    帘外风情、紫燕儿双飞。

    玉美人凉亭歌舞多娇媚,

    采莲船,橹声摇过青山背,

    竹桥两岸、柳絮花堆。

    喜只喜,牧童横笛骑牛背,

    怕只怕,薰风吹得游人醉……

    柳湘兰莺声婉转,唱得胡自皋欲火又起,一脸燥赤,看那样子倒像是十万个金刚也降伏不住。邵大侠心里头也赞柳湘兰是天生尤物,但仍觉得她比玉娘还是稍逊一筹。一想到玉娘,他忽然心里头发酸,思绪顿时乱了。正在这时,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咚咚响得很急,三人一起抬头去望,只见一个穿着驿站号衣的皂隶满脸汗水跑了上来,手上提着一个驿递专用的牛皮囊。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专门传递公文的差人。

    “你找谁?”胡自皋问。

    “找邵员外。”皂隶气喘喘地回答。

    “我就是。”邵大侠站了起来。

    “这里有京城快递的密件,请邵员外签收。”

    皂隶说着就打开牛皮囊,从中拿出一个缄口的密札,恭恭敬敬递给邵员外,请他画押签收。邵大侠一面签字,一面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皂隶答:“小的先去贵府,府上人说你在这里,我又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皂隶领了赏银而去,邵大侠将信拆开,抖开笺纸,信不长,只几句话:

    邵员外见字如晤:上月官人来京,幸过门造访,促膝而谈,无任欢忻。所托之事有眉目否,盼能速告。犬子李高附笔问候。武清伯李伟

    原来是武清伯李伟的信,邵大侠看过后,想了想,又把信递给胡自皋。方才皂隶进来,胡自皋还以为是来找他的,却没有想到接信人竟是邵大侠。历来公文投递只限于衙门,邵大侠以布衣身份而能收受驿递文札,已属一奇。更奇的是,这信竟寄自当今第一皇亲之手。此前闻说首辅张居正亲自写信给漕运总督王篆,要他就近对邵大侠多加照拂,胡自皋已是吃了一惊,今见武清伯李伟的亲笔信,胡自皋更对眼前这位邵大侠产生了敬畏。他没有想到扬州城中还有这等攀龙附凤手眼通天的人物。他把信笺还给邵大侠,不无羡慕地问道:

    “武清伯李伟有何事托你?”

    邵大侠品了一盏六安瓜片,把玩着茶盏半晌不作声。胡自皋看他有难言之隐,又悻悻地说道:

    “若不便说,就算了。”

    “胡大人对我邵某如此友契,我还有什么事好瞒着你。”邵大侠旋即一笑,说道,“只是武清伯所托之事,的确有些棘手。”

    “何事?”

    “武清伯与蓟辽总督王崇古大人至为要好,王大人麾下有二十万兵士,今年冬季这二十万兵士的棉衣生意,王大人给了武清伯。”

    “怎么,武清伯还做生意?”胡自皋瞪大了眼睛。

    “谁都不怕银子咬手,纵是皇亲国戚,概莫能外。”邵大侠议论了一句,接着说道,“今年三月间,首辅张居正倡议子粒田征税,皇上颁旨布告天下。一些势豪大户都很有意见,武清伯也大有腹诽,但碍着李太后支持张居正,谁也不敢吭声。这一道决策,使武清伯每年要往外拿大一万五千多两银子,武清伯便想寻些外快,贴补这项亏空。于是,王崇古大人便送给他这个大人情。”

    “二十万套棉衣,值多少银子?”胡自皋问。

    “一两银子一套。”

    “二十万两银子,这笔生意是不小。”胡自皋心眼儿多,私下一估摸,又问,“是不是武清伯把这笔生意委托给你做?”

    “是的。”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把棉衣做好,于十月底之前运到北京。”

    “这时间可是有些紧了。”

    “时间紧还赶得出来,最难办的是银子。”

    “不是有二十万两银子吗,纵让武清伯赚几万两,你也做得成呀。”

    “如果有银子放出来,武清伯何必舍近就远,大老远要我承担这笔生意呢?”

    “你是说,武清伯不给钱?”

    “他是说要给,但我不会不知窍,去要他的银子,二十万套棉衣我肯定要帮他做好,但银子,却是一厘一毫也不能收他的。”

    “那……”

    “胡大人,我想过,这件事我们两人来做。”

    “如何做?”

    “你设法为我弄点盐引的批文,把这二十万两银子赚出来。”

    邵大侠大献殷勤把胡自皋侍候了一整天,为的就是说出这句话。胡自皋乍一听,不知道自己的好处在哪里,也不慌表态,而是推诿道:

    “今年户部拨下的盐引总额,已所剩无几,我就是有心帮你,一时间也办不成。”

    两人谈这些生意事,柳湘兰不感兴趣,早一个人踅到游廊上,凭栏远眺湖山。邵大侠朝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

    “胡大人放心,赚出的二十万两银子,你我各一半。我用分到我名下的十万银子,再凑几万两,就能把二十万套棉衣制成。而且,我还会对武清伯讲明,这二十万套棉衣,是你我共同孝敬他老人家的。”

    胡自皋心下一盘算:这笔生意下来,不但可赚十万两银子,而且还可攀上武清伯这个高枝。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他心下已判了个肯字,但嘴里却还在叫苦:

    “这事儿可行,但你要的盐引数目太大,一时批不出来。”

    话既然已说穿,邵大侠就不再绕弯子,他直通通说道:“胡大人只要肯做,就断没有批不出盐引的事,你是不是不相信我邵某?”

    “这是哪里话?”胡自皋口气一松说,“这事做起来风险很大,你给我几天时间布置。”

    “好,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胡自皋此时只恨与邵大侠结识太晚,误了许多发财良机。他哪里知道,方才上楼的那位驿递铺的皂隶是假的,武清伯的信也是他一手捏造。邵大侠为了引他入瓮,故意设计了这个骗局。

    此时金乌西坠晚霞渐淡,小秦淮两岸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盂兰节放河灯的序幕已经拉开。邵大侠办完大事,已是一身轻松,他与胡自皋一起走到游廊,对尚在凭栏的柳湘兰说:

    “柳姑娘,我们挪个地儿吃晚宴去吧。”

    “上哪儿?”柳湘兰问。

    “小东门城楼上,那里是看河灯的最佳之处,胡大人为你买的一万盏荷花灯,我已安排手下为你下河漂放。届时,八里之长的小秦淮上,就会漂满写了柳字儿的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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