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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送金像君王用权术 看抄单太后悟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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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冯保被免职谪往南京闲住的消息,就在京城里传得沸反盈天。官员们正自惊愣,顷刻又有中旨传至内阁,命张宏接任司礼监掌印,张鲸任东厂提督。如此安排,朱翊钧也是煞费苦心,按他内心意愿,是想让张鲸接替冯保的职务,但他知道这样做势必引起巨大非议。一是太后那里通不过,二来他也知道,张鲸资望尚浅,提拔过快很难服众,故只让他接掌东厂。历来掌厂者,在太监里头的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张鲸获此职位,虽然并不满足,却也差强人意。他接过“钦差东厂提督太监”之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皇上的旨意抄了冯保的家。冯保家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抄查了一个多月尚未了结。按下这头不表,再说朱翊钧那边,除掉了冯保之后,一个月之内,他又接连下发了十几道谕旨。第一道谕旨是重新起用张居正柄政时坚决不用的邱橓和海瑞这两个士林推重的清官;第二道谕旨是听从御史孙继光的请求,将因张居正夺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等重新起用;第三道谕旨是将因各种原因而触怒张居正被放逐解职的大臣王锡爵、余懋学、赵应元、付应祯、朱鸿模、孟一脉、王用汲等尽数召回;第四道谕旨是解除张居正最为倚重的门生王篆的右都御史的职务,斥为编氓回归原籍;第五道谕旨是勒令刚刚改任的吏部尚书梁梦龙、工部尚书曾省吾致仕;第六道谕旨是将张居正柄政期间惟独一个不肯依附他的刑部尚书严清擢拔为吏部尚书;第七道谕旨……其实也不用细数下去,将这些谕旨通读下来就可以摸透皇上的心思:凡是张居正生前信任的人都一律革职罢斥;凡是张居正生前处分过的人都尽数召回官复原职。至此,京城各大衙门官员不得不相信风向已变——打从七月间就有迹象表明,皇上要改弦更张驱除“江陵党”,如今这传闻终于变成了可怕的现实。因此,多少个一心要跟着张居正开创“万历新政”的能臣干吏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曾几何时,还被天下百姓传为美谈的圣君贤相之间的鱼水深情,怎么转眼间变成了如此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

    晃眼过了十月中旬,再有两天就是小雪节了。往常这时候,虽然霜花愈重,早晚人们嘴里哈出的都是白气儿,但还不至于冻得伸不出手来。今年却不一样,前两天忽然从山海关那边刮过来一阵急骤猛烈的北风,在田野上嗥叫着,像是一群群饿狼,凶残地扑向了城里。被它们推起的厚厚的铅云,转眼间就把温暖的老日头遮了个严严实实。气温骤降,松软的地面变得比铁还硬。昨日还嘈嘈杂杂轿辇相接的北京城,一下子变得暗淡而无生气。这光景,同时下大部分官员的心情倒也十分吻合。

    北风未起之前,机敏的狗似乎就知道寒潮要来,它们在街面上烦躁地奔跑着,发出惊恐的吠声。比狗还要机敏的,是大内惜薪司的太监,他们赶在摧墙揭瓦的北风到来之前就把大内各宫院的地龙烧热,让太后、皇上以及后宫的所有美眷,在重帘绣幕之中,丝毫感觉不到气候的变化。

    这天天刚亮,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北风渐渐弱了一些,但天空还是灰沉沉地布满了阴霾。歇宿在乾清宫的朱翊钧从燥热中醒来,内侍替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而后他啜了一壶奶子,用了几样点心,便问身边的周佑:

    “南京的贡船,昨日是否准时到了?”

    “到了。”周佑小心回答,“今儿一大早,供用库的牌子就来禀报,说昨儿下午酉时,贡船就靠上了张家湾码头。”

    朱翊钧看看窗外,天上已有簌簌的碎雪飘下,又问:“运河还没封冻吗?”

    周佑答:“这北风再刮两天,保不准河就会冻的。”

    “贡船上的物件儿呢?”

    “遵万岁爷的旨意,已连夜搬进了大内,现存放在供用库的仓房内。”

    “开箱查过没有,有无破损?”

    “查过了,完美无缺。”

    “好。”朱翊钧眼角添了笑意,吩咐道,“你命人将箱子送到慈宁宫,朕这就过去。”说着,又让周佑去西暖阁取出一个四角包金的牛皮护书,随他一起去慈宁宫。

    却说冯保被革职的头几天,朱翊钧心里头一直忐忑不安。第一他怕冯保突然会在他面前冒出来——这担心纯属多余,但做了多年的“小媳妇”,心态一时还不能恢复正常;第二他怕母后知道消息又找上门来质问。为此他特别关照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张宏,要他知会所有内侍不得在太后面前走漏风声,违旨者严惩不贷。宫内大小太监一万余人,看到连冯保这样的巨珰皇上说撤就撤,他们谁还捋虎须批龙鳞拿刀抹自家脖子?因此一个个噤若寒蝉。冯保那头一路惨兮兮地被押解到了南京,李太后这边却还一直蒙在鼓里。好在这些时她又在忙乎另外一件大事——为她的第二个儿子潞王的婚事做准备,暂时也无暇旁顾。尽管这样,朱翊钧也知道纸包不住火,这事儿迟早要捅穿,因此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向母后禀报这件事。后来还是听信张鲸的建议,将南京紫禁城中收藏的一尊纯金制作的九莲观音大士坐像火速用贡船运来北京,作为礼物送给母后,一俟她老人家高兴,再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说出,反正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母后除了责骂几句,还能怎么着?朱翊钧依计行事,如今九莲观音大士像已平安运抵大内,加上昨日张鲸也将冯保家中资产的抄单整理了出来,有了这两样东西,朱翊钧觉得可以和母后摊牌了,所以今早儿一起来,便想着要去慈宁宫。

    一出乾清宫,便听得又白又硬的雪粒儿打得屋顶沙沙作响,地上也铺了薄薄的一层。一名西暖阁值役拿着笤帚走出来正说扫雪,看到皇上,一慌张脚下没留神,竟跐出一丈多远,跌了个仰八叉。瞧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子,朱翊钧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本说走过慈宁宫去,见路面太滑,遂听从周佑的建议改乘暖轿。

    此时的慈宁宫一片肃穆,空旷的院子里,除了细密的雪霰敲打着光秃秃的槐树枝丫,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连平常喜欢在地上与瓦楞间觅食的檐雀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慈宁宫太监接到消息,早就将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打开,并挪开了一尺多高的门槛。大轿直接抬进了院庭,朱翊钧一下轿,便在内侍的导引下直接走进了紧连着花厅的暖阁,李太后正在那里等他。

    坐下刚要寒暄,周佑在暖阁外头奏道:“万岁爷,供用库的奴才把箱子送到了。”

    “拆开来,放在外头厅堂里。”

    “什么箱子?”李太后问。

    “呆会儿,母后一看便知。”

    说话间,听得院子里吵吵嚷嚷,李太后起身撩开窗幔一看,只见七八个太监正手忙脚乱将一只半人高的红木箱子抬进厅堂,便和朱翊钧慢步过去。箱子已在铺了锦毡的砖地上放稳,周佑掏钥匙打开箱子上的大铜锁,命人把放在里头的九莲观音大士像搬出来,小心拆去层层缠裹的丝绵,然后临时供在茶几上。乍见这尊高约二尺的菩萨像,李太后连忙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走近仔细观赏,只见观音大士坐在九朵莲花上,含笑凝神,面如满月。前面两只手持着一只净瓶,后面左右伸出的大大小小的手多得数不清。李太后看罢顿生崇敬,问道:

    “这尊观音铜像,是从哪里请来的?”

    朱翊钧神秘地眨眨眼,笑道:“母后,您再看看,这可不是铜像啊!”

    “啊?”李太后刚准备伸手去摸一摸,忽又觉得不敬,便又弯下腰来仔细看了看,狐疑地问,“不是铜的,未必是金的?”

    “母后说得对,这尊观音像是用纯金制成的。”

    “这要花多少金子呀!”李太后惊呼起来。

    “多也不算多,只用了六百两黄金。”

    “哪座庙能供得起如此贵重的观音?”

    “庙里哪里会有?”朱翊钧加重语气说道,“这是专从南京紫禁城中运来的,是洪武皇帝爷收藏的。”

    听到这一来历,李太后越发感到惊讶,她看了看周围的太监,不解地问:

    “咱听说洪武皇帝爷至为节俭,他怎么舍得用纯金制作菩萨像呢?”

    “母后,这尊金像并不是御制,”解释了这一句,朱翊钧忽然灵机一动,又补充道,“它是洪武皇帝爷抄家抄来的。”

    “抄家?”李太后眉梢儿一扬,好奇地问,“抄谁的家?”

    “沈万山。”朱翊钧一字一顿,道出一个名字,接着又问,“母后,您听说过沈万山这个人吗?”

    “听说过,”李太后微微颔首,回道,“他是江南巨富,传说洪武皇帝爷定都南京,他还捐资帮着修了几十里的城墙呢!”

    “嗨,修这点城墙算什么,对于沈万山,它只是九牛一毛!”朱翊钧说起钱财,口气中便充满艳羡,“如今南京大内还收藏了沈万山两件传家宝。一件是这九莲观音大士像,还有一件是银制水盆,说是差不多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一次可装三十担水,是沈万山同他妻妾们一起洗浴用的大澡盆子。”

    “唉,饱暖思淫欲,这话一点儿也不假。”李太后叹息一句。朱翊钧听了觉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正揣摩母后的心思,只听她又接着问,“钧儿,你怎把这尊金像从南京搬到北京来?”

    朱翊钧按早就想好的词儿回道:“儿早就听说,母后是观音娘娘的活化身,因此便想到,应该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尊观音像从南京请来,供奉在慈宁宫,与母后朝夕相伴。”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李太后把朱翊钧上下审量一番,斟酌良久方郑重言道,“只是这尊金像,万万不可摆放在慈宁宫里。”

    朱翊钧一愣,问道:“这是为何?”

    “这金像是抄家抄来的,咱们虔心礼佛,图的是吉利。抄家之物,想起来就有晦气儿。”

    “原来是为这个。”朱翊钧暗暗吁了一口气,连忙解释说,“母后不必担心,当年洪武皇帝爷把这尊金像请至大内,专门请了三十位江南高僧为之设坛诵祝,做了三天法事。从那以后,这尊金像就不能算是沈万山的家藏,而成了皇室拥有的吉祥菩萨。这次将九莲观音大士像请来北京,出南京大内之前,朕也特意关照做了一场法事,而且一路上,也有十位高僧护送。”

    李太后听罢莞尔一笑,说道:“你既如此说,为娘的就放心了。这厅堂右边的房子,便是咱每日抄经的精舍,就把这尊观音大士像请进去供养,每日里专拨一位婢女侍奉香火。钧儿,你意如何?”

    “母后安排极为妥当。”朱翊钧说着转头看了看窗子外边,雪花儿越筛越密,遂笑道,“这种天气,也做不了什么事儿。母后,儿陪您去暖阁里头再坐会儿。”

    “好。”李太后正在兴头儿上,笑吟吟应道,“咱正有事儿找你呢。”

    两人重回暖阁坐下,婢女沏了热茶奉上。朱翊钧心不在焉抿了一口,问道:

    “母后,您有什么事儿要吩咐?”

    李太后脸上的笑意一直不曾退去,这会儿她靠在太师椅上,惬意地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娘这些时一直为你弟弟潞王的婚事操心,脑袋都昏涨了。”

    “母后不要过度劳累,潞王的婚期在明年二月,还有三个多月呢。要办什么事,尽让奴才们办去,您动动口就行。”

    “有些事光动口不行,奴才们办不了。”

    “什么事奴才们办不了?”

    “譬如说珠宝的事,”李太后眼波一转,忽然气愤地说,“上个月你从供用库里批下二十万两银子来,为潞王的婚事置办头面首饰,按说,这笔钱也不算少了。记得万历六年你成亲时,花二十万两银子置办头面首饰,不但种类齐全,且样样都是好的,光祖母绿就买了八颗。现在倒好,祖母绿都涨到一万两银子一颗了,一支翡翠闹蛾儿,也要五百两银子,一顶凤冠只用一颗祖母绿,镶上几十颗宝石,再配上该用的金饰件,竟要四万两银子。若是置办你当年一样的头面,那时花二十万两银子,现在四十万两也打不住。开头,咱还以为是办事的奴才从中做手脚、吃猫腻,便换人再办,谁知报的价儿大致差不多。前后一共换了三茬人当采办,都回来瘪着嘴叫苦。咱这才相信,如今的珠宝价格居高不下。咱实在不明白,才短短几年时间,怎么世道变得这么快,豆腐都卖成肉价了。”

    李太后数数落落说了一大堆,朱翊钧知道母后的意思就是要他批旨增加潞王大婚的头面首饰费。这并非难事,现在国库充裕,加之无人掣肘,花多少钱都没人敢干涉。但朱翊钧早学会了就锅下面的控驭之方,本是“小事一桩”,他却要借机做大文章,心里头估摸半天,他才开口说道:

    “母后,这两年珠宝腾贵,实有原因。”

    “什么原因?”李太后瞪大了眼睛问。

    “是因为张居正与冯保两人把珠宝的价格哄抬起来的。”

    “你说什么?”李太后身子一挺。

    朱翊钧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李太后怔怔地望着儿子,仿佛不认识似的,半晌才喃喃地问:

    “钧儿,你怎么这样说话?”

    朱翊钧反正已横了心,撕破脸今儿个也得把话说明白,便犟着脖子说:

    “母后,您一直不曾问咱,怎么这长时间,没见着大伴冯保了。”

    “是啊,咱是想问,只是来不及。”

    “咱免了他的司礼监掌印职务。”

    朱翊钧故意说得平淡,但李太后从他眼中发现了过去从未见到过的腾腾杀气,她心里猛地一震,既有几分惊恐又有几分愠怒地问道:

    “何时免掉的?”

    “就在重阳节之后。”

    “已经一个多月了?”

    “是的。”

    “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咱并不想隐瞒,只是想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以后再向母亲禀告。”

    “什么事?”

    “冯保贪墨的种种劣迹。”

    “啊!”李太后本能地尖叫一声,旋即想到重阳节那天冯保来慈宁宫向她言及张鲸偷偷托人去云南买回缅铃的事。本说要儿子撤办张鲸,谁知到头来赶走的却是冯保。李太后锁着眉头思忖一番,恼下脸来问:“你是不是听了张鲸的唆使,才做下这等糊涂事?”

    朱翊钧早在一旁把母后的心思猜透,不慌不忙答道:“母后,冯保那次对您所说的事,纯属子虚乌有。他故意捏造缅铃一事,目的是陷害张鲸。”

    李太后一声冷笑,言道:“冯公公主持司礼监,把个大内管理得井井有条,底下的珰宦火者,个个都信服他,你说他陷害张鲸,鬼都不信。”

    朱翊钧回答:“儿也从没有怀疑过大伴,但这次他陷害张鲸,却是铁证如山。”

    “你怎么知道?”

    “儿谨遵上古圣贤之训‘偏听则信,兼听则明’。就在母后重阳节那天来乾清宫要儿处分张鲸之后,儿就命人立即调查此事,这才知道了事情原委。原来是张鲸握有冯保收受巨额贿赂的证据,大伴怕他讲出来于己不利,故先下手为强。他知道母后这一辈子最痛恨的事,莫过于男女间的淫乱之事。因此投其所好,编造出张鲸暗地托人给我买缅铃的事,其目的是激起母后的震怒,然后借母后之手,把张鲸逐出大内。大伴用计之深,用心之毒,实在令我震惊。”

    李太后不敢相信儿子的话,追问道:“张鲸掌握了冯公公什么证据?”

    “母后还记得潘晟的事吗?”朱翊钧问。

    “潘晟?”李太后蹙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这个人不是张先生临死前推荐的阁臣吗?后来有人告状,说他是贪墨之人,在士林中影响很坏,你又将他免了。”

    “正是这个人。”朱翊钧回道,“张居正病重期间,他就派管家来北京活动,想要入阁。他那管家叫潘一鹤,与冯保的管家徐爵勾搭上了。通过徐爵,他一次送给冯保白银三万两,古琴三张。”

    “送这么多银子?”李太后倒吸一口冷气。

    “是呀,”朱翊钧闪了母后一眼,接着说,“冯保得了贿银,便到处替潘晟讲好话。此事没有办成,他听说弹劾潘晟的监察御史是张四维的门生,又怒气冲冲跑到内阁把张四维痛责一番。母后,您想想,一个堂堂内阁首辅,竟然受到一个太监的羞辱,这样下去,朝廷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李太后这才感到事情重大,但仍将信将疑问道:“这兴许是张鲸一面之词。”

    朱翊钧回道:“儿初听这个消息时,也同母后一样,根本就不敢相信。但是,抄查了冯保的家产之后,面对那么多的珍珠财宝,就不由得你不相信。”

    “都有些什么东西?”李太后问。

    朱翊钧打开放在茶几上的镶金牛皮护书,从中拿出一份盖了东厂和大理寺两个衙门关防的秘折,双手递给母后说:

    “这是冯保家产的抄单,请母后过目。”

    李太后接过,只见抄单上写道:

    仰惟吾皇陛下,臣等九月十一日奉敕抄没冯保家产,费时三十二天,已于昨日清点完毕,财产清单抄附于下:

    白米贰佰肆拾贰万陆仟零肆石。

    黄米壹拾贰万壹仟叁佰零贰石。

    祖母绿宝珠盈寸者叁拾壹颗,不及寸者伍拾柒颗。

    翡翠两匣,计玖佰肆拾玖件。

    其他各色美玉饰品十五箱,计陆仟陆佰玖拾柒件。

    各色古琴壹佰叁拾陆张。

    各色古董贰仟捌佰贰拾玖件。

    唐宋元等朝贵重字画柒佰肆拾叁幅,其中包括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唐怀素《食鱼帖》以及南唐李后主所书《心经》等极品。

    各类精瓷玖仟陆佰捌拾捌件。

    京城私宅三处,铺房五处,计房屋肆佰壹拾贰间;沧州府治房产一处,保定府治房产两处,共计房屋贰佰柒拾陆间。

    沧州、大名、真定、保定等府及大兴、昌平等县田契贰拾柒张,共计田产壹仟零伍顷陆亩贰分。

    李太后看罢这份清单,已是瞠目结舌,手心里都渗出冷汗来。她抖着清单,不解地问:

    “听说通州仓大得可以跑马,一个仓也只能装三十万担粮食,冯保这二百多万石白米,该要多大的地方装载?再说,他有多大个肚子,家里要藏这么多的白米?”

    朱翊钧听了扑哧一笑,回道:“前些时张鲸向我禀事,说冯保家中抄出多少多少白米,又抄出多少多少黄米,我听了,也像母后这样产生了疑问。经张鲸解释,我才知晓白米指的是白银,黄米指的是黄金,一石就是一两。别看贪官们一个个钱窟窿眼里翻跟斗,却偏要躲开金银字样,弄些隐语替代。”

    “这么说,从冯保家中抄出的白银就有二百多万两,还有十几万两黄金,这都是真的?”

    “一点儿不假。”朱翊钧满眼吐火,余恨未消地说,“这清单上物品,除了房产和地产搬不动,其余的都已尽数儿搬进了大内,我已下旨,让供用库的奴才们一样样登记入库。母后,您要不要去看看?”

    “咱是要去见识见识,但不是现在。”李太后此时心乱如麻。尽管铁证如山,她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想了想,又问,“钧儿,你是怎么想着要抄冯保的家的?”

    朱翊钧略一沉思,反问道:“母后,您还记得万历六年初夏,咱们在大内东长街兴办的那次集市吗?”

    李太后仔细琢磨儿子的话,问道:“这么说,四年前你就怀疑冯保了?”

    “可不是,”朱翊钧自鸣得意地说,“这回把他家一抄,可见咱的怀疑有道理。

    “记得,你怎么扯上这个啦?”

    “那次集市虽是张鲸提议,却是冯保一手操办。他让咱们母子三人吃了一顿神仙宴,花费了两千两银子。我当时心里头就犯嘀咕,冯保他一个司礼监掌印,说到底也不过是咱这个皇帝的奴才,他花两千两银子轻轻松松,倒像是花几个铜板似的。他一个月的俸禄,不过一百多两银子,外加一百多石米。一顿饭要吃去他两年的俸禄。咱一琢磨,就觉得这里头有鬼。”

    李太后仔细琢磨儿子的话,问道:“这么说,四年前你就怀疑冯保了?”

    “可不是,”朱翊钧自鸣得意地说,“这回把他家一抄,可见咱的怀疑有道理。母后,您知道二百多万两银子是多大的数目?父皇当政的隆庆年间,朝廷一年的赋税收入,比这个多不了多少!”

    “唉,咱不明白,冯保上哪儿弄这么多钱?”

    “还不都是当官的人送的。”朱翊钧说着又愤怒起来,“最近,咱连下谕旨,撤办了十几个大臣,像梁梦龙、曾省吾、王篆等人,都革职了。”

    “怎么,他们都与冯保有瓜葛?”

    “岂止有瓜葛,他们之间的龌龊事儿多着呢。冯保有一个本子,凡给他送过礼的官员,送些什么,何时送的,都在这个本子上详细登记。仅这本子上记载的,给他送过礼的官员就有七百多人,朝廷现任的二品大臣中,只有一个人没给他送礼。”

    “这个人是谁?”

    “刑部尚书严清。如此正直官员,实属难得。因此我当机立断,将他擢升为吏部尚书。”

    “梁梦龙这几个人为何免职呢?”

    “就在冯保被免职前半个月,这三个人还分别给他送礼,咱实在生气,便撤了他们的官。”

    李太后默然良久,叹道:“冯保只是一个太监,就有这么多官员巴结他,要是……”

    “要是他任职内阁,岂不贪得更多?”李太后咽下去没说出口的半截子话,朱翊钧按自己的意思抢着说出来,并补充道,“比照冯保,咱看张居正的家产,只会比他多,绝不会比他少。”

    李太后没有接腔,她的眼前浮现出张居正一丝不苟的神情。朱翊钧观察母后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知道她对张居正仍保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念之情,因此内心里燃起了妒忌之火,只见他一跺脚,躁怒言道:

    “咱查了一下,给冯保送礼的官员,大部分都是张居正的亲信。母后您想想,这些人将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冯保那儿送,给张居正送礼,岂不更是车载驴驮。”

    朱翊钧这是第一次用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气同母亲讲话,李太后听了很不受用。便横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

    “钧儿,这种事情你怎么能想当然。张居正生前,你从哪里听到过他有贪名?”

    “母后,你为什么总是袒护他?”朱翊钧恼怒地冒出这一句,忽觉失言,又遮掩道,“张居正生前与冯保关系太好,叫人不得不怀疑。”

    放到往常,如果受到儿子这等抢白,李太后早就秀眉一竖发作起来。但眼下她听出儿子的弦外之音,忽然双颊飞红。为了掩饰,她低下头去装作喝茶,半晌才就事论事说道:

    “张先生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官员贪墨。他临死前还不忘惩处腐败官员。这样的首辅,怎么可能自己贪墨!”

    “儿不敢苟同母后的判断,”朱翊钧黑着脸,厉声反驳道,“张居正并非那种高风亮节的人。事实上,一手捉贪官,一手接贿银的人,历史上并不少见。因此,儿已下定决心,再颁一道谕旨。”

    “干什么?”

    “抄张居正的家!”

    李太后腾地一下站起来,几乎忘情地嚷道:“钧儿,你不要忘了,张先生是你的老师,如果没有他辅佐你开创万历新政,你哪里会有今天!”

    朱翊钧一改平日在母后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竟垮下脸来,恶狠狠地说:

    “母后,张先生教我的许多话,我都记忆模糊,但有一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说,当一代明主,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李太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不认识一般,她嘴角痛苦地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噙着泪水坐下来,失神地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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