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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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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刘裕率步骑五万进据临朐,在城南与闻风而至的四万南燕主力骑兵狭路相逢。慕容超遂命大将公孙武楼率骑前出,在弥河一带与晋军前锋孟龙符部遭遇,双方连日恶战之后,公孙不敌败走。因北府军单论骑兵逊于南燕,刘裕以四千辆战车分左右翼,兵、车相间,骑兵在后,追击之时恰似一道巨大的楔子逐层加力,不间断地向前推进。慕容超在战场上却也非庸才,他看破了刘裕这威猛战阵的唯一破绽——速度太慢,不及变通,派精骑前后夹击——两军力战,厮杀十余日夜而胜负未决。

    最后却还是刘裕兵行奇招,冒险分兵,命参军檀道济率军绕至燕军之后,乘虚攻克临朐城,切断燕军补给,内外围攻慕容超部,便使其亲率的燕军主力顿失所依,只能匆忙逃回都城广固——刘裕趁胜追击,一路纵兵,大败燕军,势如破竹地攻至广固城下。刘裕在城外筑起长围,围高三丈,四周密合、水泄不通,将慕容超困成了瓮中之鳖,慕容超一面筑墙抵抗相持,一面再次向北魏求援。

    拓跋珪见刘裕对他威胁毫无所动我行我素,登时大怒,命驻守函谷关的南中大将军贺兰隽率部出关,摆出种种态势,准备东进洛阳。并写了一封措辞更加严厉的信函,一式两份分予前线的刘裕与后方的谢玄——声称若东晋不肯退兵,还是图谋青州之地欲灭南燕,则北魏将兵分两路,一路由奚斤长驱直入南燕为援;另一路则为贺兰隽挂帅进攻中都洛阳,两军南北会师之日就是晋廷国土沦丧、全军覆没之时!

    如今镇守洛阳的乃是刘裕长子刘义符,不过十二三岁,哪里见过甚大阵仗,统兵大将王镇恶面对魏军铁骑,心中也自没底,早给刘裕写了一封求助信陈明厉害:是北伐得地之功大,还是失守沦陷之罪大?都督已兵权在握,备极殊荣,大业可徐徐图之,若有万一,则前番功名一朝丧,难免授人以柄。

    他是刘裕心腹,话说的直白极了:刘裕北伐本就为使自己在晋朝如日中天的名声再更上一层楼,为的是将来做准备,可若是陷入与南燕的持久战中不可自拔甚至最终败了,那先前的一切战功都会被有心人一笔抹煞,又可行操纵制裁之实。

    他所说的“人”是谁,刘裕自然明白,心中也不得不有一番计较易道堂吉祥饰品店。

    然而他在同时也收到了“那个人”借朝廷之名远从建康发来的旨意——加封为刘裕为宋公,赐黄钺白旄,上征北神威上将军尊号,领徐州刺史,来日凯旋班师,封赏更隆。

    这哪里是封赏,分明是一道催兵符。然而刘裕不知怎的热血上头就想证明给谢玄看——只要是你想要的,无论何处江山我都能为你打下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就再赌一次——拿他一世英名与十全武功来赌拓跋珪不会两路大军倾力援燕。于是下令加紧围城、毫不放松,并时时派兵扫荡周边郡县,打断主意要困死慕容超。

    在慕容超一连十道求救疏后,屯兵于函谷关外的贺兰隽部终于开拔,却并非南下而是北上——他奉拓跋珪之旨进攻晋阳,平定拓跋仪之乱。

    拓跋珪自然不是蓄意见死不救,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攮外必先安内——拓跋珪在经受一系列将领阵前倒戈、朝臣连夜奔逃的打击之后,疑心愈加沉重,京中武将竟谁也信不过,不敢派往晋阳平乱,眼看拓跋仪那群乱臣贼子气焰愈加嚣张,岂有不怄地吐血的道理?所以迫不得已之下,只得将一直驻扎在函谷关防备慕容永的贺兰隽所部调往晋阳——鲜卑八部之中唯有贺兰讷当时伏兵勤王,助拓跋珪平定平城之乱,也因此与拓跋仪彻底决裂,所以与拓跋仪结下深仇的贺兰隽是绝对不敢反水,投靠叛党的。

    北魏西部边疆数万大军异动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天下。兀烈手执战报,马不停蹄脚不沾地地去寻慕容永,然而刚进未央宫便撞见了预备出巡的皇家车驾,浩浩荡荡、绵延不绝。

    兀烈心中急切,便不顾通传礼数,直奔龙舆而去,未得近前便被虎贲卫士联手拦住——如今慕容永身边的虎贲营将士早已换血,他昔日的老部下也不剩几个了,自然没人会给一个过气将军留什么面子。兀烈左右挣脱不开,只得噗通一声跪地道:“陛下!边疆最新消息,贺兰隽率兵撤离函谷关——如今正是举兵攻魏的大好时机啊!”

    内侍打起帘子,现出车驾中正襟危坐的慕容永——他身着玄端龙袍,头戴白玉通天冕冠,前端悬垂着的十二道珠旒微微晃动,掩去眸间一切流转的神色,举手投足间已是说不出的帝王气度、皇家威仪。李氏则一袭皇后礼服,庄而重之地侍坐在旁,见是兀烈便是一皱眉,叱问道:“待罪无职的外臣,何敢擅闯御前!?”

    兀烈自失守函谷之后确实已被褫夺一切封号,贬斥居家,然一直没对破魏救主之事死心,更兼前些时日曾奉慕容永密旨前往胭脂山与柔然可汗、凉王苻坚结盟,自觉此事有望更是翘首以盼自己能再次披挂上阵杀进魏国,一雪前仇。可距今又是一年过去了,慕容永再无后续动静,连备战动作也一概皆无,整个西燕风平浪静,丝毫不似要打大战的样子,怎不叫他心焦?他也不管李氏喝斥,觑了空子,窜到车前道“陛下!末将愿领兵破关,杀进魏土,救出——”

    慕容永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地道:“与魏再次开战,此时并非良机。”

    兀烈急道:“又非良机?陛下!这话已经足足说了两年了,您难道不知道迟一天出兵便多一分危险!”

    慕容永浓眉微拧,看向这个也已风霜染鬓的昔日宿将:“多年战乱,国库已空,民生凋敝,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方可使大燕长治久安,怎能轻易挑衅,使大燕再陷入纷争泥潭之中?”

    兀烈瞪大了眼怔了一会儿,忽而怒从心头起:“陛下说的堂皇,却恐怕是享国已久,已经爱上了这高高在上的龙椅以至于忘了昔日的恩情与诺言!”

    李氏登时心中暗气,好不容易这些时日过去,慕容永虽然还是对她冷冷淡淡,诸多防备,但对称帝为皇垂拱而治越来越上心了,似乎对救出慕容冲已是死了心,打算安安分分做他的大燕天子,她纵是受点委屈也还是皇后至尊,当今国母,又岂容个破落户光天化日之下再提起那段不堪的过往动摇君心!

    她又暗中瞟了慕容永一眼,见他面上并无怒意,便大着胆子下令左右侍卫将大放厥词的兀烈五花大绑,麻核塞嘴,推搡下去处决腹黑王爷的毒医丑妃。

    兀烈大骂不止,挣扎不已,慕容永视若罔闻地端坐回去,卷帘放下,才听见里面淡淡地传出一句吩咐:“毕竟是忠烈旧臣,暂留他性命罢!”

    这慕容永与李皇后出巡关中各地,名为体察民情实则视察军务,各地驻军守将皆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唯有司隶校尉慕容逸豆归心中并不如临大敌。他出自慕容氏的旁支,虽因出身选入骁骑军并投靠河阳王慕容钟帐下为将,但他从低做起,身先士卒地参加了西燕立国以来大小数十场战役,是凭借实打实的军功晋升上来的。慕容永原本一直扶持的慕容钟被先皇帝阵前处决之后,他在骁骑军中便一枝独秀异军独起,甚至可以倚仗手中的兵权与当年的李氏一起里应外合共谋废立——他深知慕容永是马上皇帝,性子未必有多宽容,能对他容忍至今甚至优待有加,还不是因为他手握重兵,又恃权挤走了慕容永的心腹大将刁云,亲自驻守着长安门户潼关?所以他一直对招兵买马、操练军队极其上心从不废驰,自然不惧帝后来查,甚至私语左右道:“皇上来此,有如客至,本将自然好生招待,何必慌神费力。”言下之意,已将潼关视若己物。

    故而他听说慕容永一行人已经视察了灞上、新丰两处军营,并对驻军灞上,拱卫长安的刁云赞誉有加,赏赐颇丰,心中便有些不得劲儿,圣驾到时,他也是姗姗来迟地接驾,甫入军营就让皇帝观看了众将士的军演——他是存心要让自己麾下虎狼之师也争个彩头,叫皇帝刮目相看。

    一个大将如此炫耀武力,已是有些不分尊卑上下,慕容永却似乎并不在意,反倒称赞其治军有方,栋梁之才,大为嘉奖。

    当晚也留宿于军营之中。慕容逸豆归自觉面上有光,因在自家地盘上,也不顾及旁的,便设下豪宴,招聚亲信大肆庆贺。

    直到酒过三巡,一名内侍方才在一片杯盘狼籍中寻到慕容逸豆归禀道:“娘娘有请将军。”

    说起李氏,那可是慕容逸豆归昔日的盟友,若非她暗中通风报信,他也不会对京中宫里的情况了若指掌。所以内外联手推举新君继位之后,李氏得了中宫之位,从此母仪天下;而他则成了三军第一人,从此掌握骁骑军的指挥权。只是慕容逸豆归心中并不满足——当今皇帝论起血统也不过是旁系,论名正言顺的嫡子正出还只有从前的慕容冲可算,可现在人呢?沦为阶下俘虏生死不知,坐上龙椅笑到最后的可是曾经的上将军慕容永——这样的前车之鉴,叫慕容逸豆归如何不心动?只是李氏虽做了皇后却一直不得宠,连新纳的柔然公主都比她更得圣眷,虽有个太子却也只是名义上的母子关系,连抚育都是假手于人,叫他将来借她揽权的意图都成画饼,只得不断地建议慕容永扩充后宫,想法设法安插自己人入宫为妃,如此一来,他与李皇后的同盟关系便免不了直转而下、名存实亡了。

    可话虽如此,他与皇后毕竟曾是休戚相关的盟友,彼此都不能彻底撕下脸皮,如今李氏宣召他恐有机宜相授,也不好不去,酒酣耳热之下他答应一声,便摇摇晃晃地离席而去。身边的幕僚随口问他要不要多带些亲兵跟着照应,慕容逸豆归信手一摇——皇后总不至于害他,何况这里还是他的主场地盘,何须多此一举,反而授人以柄。

    慕容逸豆归到了帐前,灯火通明的大帐之内传出李氏熟悉的声音:“大将军请进。”

    他抬手搓了搓脸好使自己清醒一些,便抬脚迈入,厚重的锦帐放下,隔绝了外界的茫茫夜色。

    可他万没想到会看见负手而立的慕容永。

    慕容永一身束腰翻领的盘龙胡服,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将军夤夜拜访梓童,必有军国大事商议了?”

    慕容逸豆归心里一咯噔,情知不妙,当即转身欲跑,四下里暗处忽然窜出八个披坚执锐的亲兵卫士来将其团团围住,逸豆归再勇猛也是毫无准备,又兼醉意朦胧,双拳难敌众手之下很快被制伏在地。他万万没想到慕容永会在此时此地毫无预兆地对他痛下杀手,所以整个头被死死摁在地上尤不甘地反复道:“陛下,末将有功无罪十号最新章节!为何缚我?!”

    慕容永白天还挂着的微笑荡然无存,阴沉眉目间凶光闪烁,他冷冷地道:“你擅权干政,私谋废立,早非人臣,还不是罪?还不说你夤夜来此谒见皇后,不臣之心更是昭然若揭!”他走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挣扎不止的他,压低了声音又道:“更何况朕要杀你,还需理由?”

    逸豆归没料到慕容永心中恨苦当年之事,却一直隐而不发,连他都被蒙在鼓里,就为了今日出其不意地一击即中!当下惧狠至极地道:“皇上难道不怕潼关兵变?!”

    慕容永冰冷地勾起唇角:“刁云已率灞上驻军星夜待命,监视潼关——再说,骁骑军乃朕亲创,如今米已成炊,三军之中有几个人会为了一个已死的罪臣不惜犯上作乱?”

    话音铿锵而落,逸豆归已知必死,干脆豁出去了,扭头冲避至一旁的李赧儿吼道:“毒妇!你以为你设下圈套诱我入帐,助你这夫君除去我这眼中钉肉中刺,他就会对你另眼相看,重归于好?做梦!你我当初皆是同谋,如今又走得了哪一个?!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我在地下等着你!”

    慕容逸豆归被迅速处决,诏告全军,大多数将领都还云里雾里地错愕震惊,待要回过神来一切都已成定局,自然发作不得了。而他临死前愤恨恶毒的咒骂却一直萦绕在李氏的脑海之中,久久不散。

    慕容永快刀斩乱麻,连夜就清除了慕容逸豆归在军中的死忠亲信,回收兵权,其余将领自也不会也不敢再存观望之心,甚至暗中对抗皇帝旨意,于是上下咸服。待他忙到天明回帐,自然将李氏隐含忧惧后怕的脸色看在眼里,便出言宽慰道:“梓童助朕铲除权臣,功在社稷,不必多虑。”

    李赧儿心中愁云难散,开口之时语气也自软和几分:“皇上曾说你我关系有如皮毛,臣妾谨记在心,故而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险着,为皇上分忧,为太子积德,并不敢有半点私心。纵使先前有什么错处,如今也请皇上恕了吧。”

    慕容永眼中讥诮一闪而过:“放心,朕都明白。”

    李赧儿心中微宽——她豁出去出此下策也不过是想挽回慕容永的心,她真当皇帝已被自己感动了,她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朝他伸出手去,慕容永却转过身去,堪堪避开:“只要梓童安守本分,永居后宫,那大燕如今的皇后、将来的太后,就永远只你一人。”

    李赧儿闻言,心登时凉了半截,只能怔怔地望向他孤绝的背影,再不能发一语。

    殊不知慕容永不比旁人,乃是打小从马厩棚屋中苦过来的,恩怨情仇俱是点滴牢记从不敢忘,虽行事决绝,却因十多年前落难之恩,始终不肯对李氏痛下杀手,又何况是那个占据了他全部心神的男人?他与他生离三载,焉能不痛?但慕容永咬牙和血地忍了、捱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出则必胜——他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求而不得的失望了。

    而如今,时机成熟,他亦不必再忍了——这一回,再没有人能掣肘于他!

    四月暮春,中原汉人中的文儒墨客有过汜水节的习俗,时常踏歌而行,至河边折柳濯水,泼洒为乐。后来高门世家便时常在此日聚集三五志同道合者,曲水流觞、高谈阔论,留下了不少千古佳话。衣冠南渡之后亦不改传统,当年王右军便是在汜水节携友在江南的兰亭诗酒唱和,醉而性起,泼墨挥洒留下了一纸空前绝后的兰亭序。

    晋安帝元兴三年,纵使北有战事,为了安定人心,久未露面的世家之首谢玄出面在清凉山主持了汜水节。

    山巅的江风亭中,谢玄一身鶴氅,斜倚锦榻,静静地打量着正兴奋地谈诗论词的世家子弟们——对这些朱门绮户、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们而言,纵使国家大事不也比不上他们的清谈风度来的重要。

    满座衣冠,谁可后继?谢玄想到此处,心血翻涌,免不了抚榻猛咳了半晌。青骢连忙送上温热的手巾,低声道:“现有预备着的汤药,谢公进些?”谢玄缓过气来,却是缓缓一摇手:“我一举一动皆受瞩目,若是此时公然服药不免动摇人心,不妥鸿蒙圣祖全文阅读。”

    青骢不免皱眉叹息——自王皇后薨后,谢太傅表面虽然如故,内里却渐似日渐枯槁,身体亦大不如前,十日里倒有四五日医药不断,却也没个太医能确诊出个什么症候来。

    谢玄抬袖掩唇,目光不经意地落到了亭上所书楹联——一弹流水一弹月 ,半入江风半入云,正是自己少年得意轻车裘马之际的弄笔之作,可如今空余皮囊而心伤神衰了无意趣,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青骢又奉上热茶,谢玄堪堪接过便见杨平匆匆而来,在他耳边低语数句。纵是镇定如谢玄也不免面色微变——奚斤兵入青州,欲以优势兵力袭北府军之后破广固之围;江南五斗米教之乱死灰复燎,孙恩妹夫卢循再次起兵叛乱——南北烽烟俱起,若按老成之谋莫过于撤回北伐军队,调往交州一带平乱,不令其渡过钱塘江威胁扬州,以保晋廷中枢之地。然而谢玄阖目斟酌了许久,终是睁眼铿然道:“派荆州刺史谢晦南下平乱;督促刘裕不必顾忌,全力拿下广固——北魏可以援燕,我也可以增兵!”

    彼时,凉都姑臧。

    杨定推门而入,正逢练武的苻坚恰好收势,手中长戟抡起一道满月光弧,在地上重重一顿,正是大音稀声、大巧无功。

    “天王,贺兰隽所部在晋阳与拓跋仪叛军陷入胶着苦战;奚斤所部从河北入山东援助慕容超却为刘裕的北府军所阻,一时也抽身不得——拓跋珪如今孤家寡人,手中只有嫡系的禁卫三军可用,而北魏的都城、地方都不断有逃亡乱民出现;全国境内兵连祸结;各个郡县皆呈乱相。”杨定将最新的情报上报苻坚,末了道:“准备入关作战的军队也早已集结待命,只等社仑可汗依约出兵,便可图大事。”

    苻坚抬手执碗,猛地一气儿灌下许多清水解渴后方才一步一步地朝杨定走来,动作间肌肉起伏,仿佛一只矫健威猛、蓄势待发的雄豹。

    他却没有直面杨定的话,反而忽然问道:“你家小子好像刚过了周岁?设宴那日我竟忘了,不曾到场。”杨定不知道苻坚为何突然提起这一茬儿,忙低头道:“犬子生辰,何敢劳烦天王记挂!”

    苻坚顿了一顿,看着也已过不惑之年的杨定,曾几何时,那个与他诚心结交,一口一个苻大哥的男子早已恭谨有加地改了称呼?当年那个敢作敢当一往无前的愣头青也早被世事锻造地成熟稳重却也不再如昔日赤诚坦率——可这不就是多年以来他刻意塑造培养出来的么?他每每离开,总命杨定监国,再坦诚率直的人肩挑重担经年累月过后也得戴上威严而冰冷的面具。他沉默须臾,终是转身拿出一枚红色的锦囊递给杨定:“做长辈的总该给子侄些许见面礼压岁,你收下吧,原是一点心意。”

    杨定打开一看,里面是金子打造出的一樽指天点地的佛陀降生像,传说释迦摩尼降生后,即向东南西北各行七步,并以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做狮子吼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个中涵义,引人深思。杨定又见手工并不如何精细然而刀凿纵横大气,他想了一想,赶忙跪下:“天王亲手铸佛,臣何德何能——|”

    苻坚一摆手打断了他,悠然道:“这门手艺还是那一年和他在凉州遇险藏身麦积山的时候学会的,一晃眼,十多年白驹过隙。如今麦积山上石窟遍地、佛像成林,依人却緲无音讯,不知身在何方。”他顿了顿,便淡淡一笑,“杨定,收着吧,来日只怕也难再有此契机了。”

    杨定一愣,旋即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看向苻坚:“天王!您——您不会是想——”不会是想战事一了,就当真退位离去吧!

    苻坚看着他:“你也已历练够了,今非昔比,我早就有意这几日传位于你——”

    杨定慌忙逊辞不已,苻坚却道:“尘寰碌碌,数十春秋,两世为人,岂不知皇图霸业谁能永恒?我早已看的开了,只求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便无愧于心——可如今为我一己之私,不得不再起兵戈,到底是孽。兵者凶也,恃武横行终不能长久,你将来继位,万万戒之慎之。”抬手止了杨定随后的话,他似下定了决心,沉声续道:“有句话藏在心里十年,只怕这次不说以后也没机会了——当年,我其实知道你心里有他,却卑劣地利用这偌大的家与国去将你束缚在凉州大地,叫你山长水短,终是断了那念想韩国攻略。。。我始终欠你一声抱歉。”

    杨定愕然抬头,脱口而出:“苻大哥!”着急想要解释,却百口难开,整张脸都涨的通红,好半晌才憋出残句片言:“那早已是过往云烟了。。。更何况,他胸怀坦荡,自始自终都当我是兄弟,人活一世,有此生死之交已然无憾了。”

    苻坚还要说甚,杨定却陡然回神一般,神态坚决地一俯首,斩钉截铁道:“臣现在心中只有娇妻贵子乃至凉州百姓!”

    这次换苻坚有了片刻的恍神,随即苦笑道:“终究是你豁达。也罢,是非成败转头空——这是我苻坚今生今世最后一场终局之战了。”

    “是!臣立即着手战前筹备动员事宜——倾国之力,务求必胜!”杨定浑身一凛,躬身答应的同时,强行咽下心头泛起的那丝久违的苦涩。

    公元403年夏末,慕容永破函谷向魏开战,沿途守军竟不能敌,各地城镇纷告失守,和平三年的燕魏边境风云再起。拓跋珪不得已命令援助南燕的奚斤立即调头北归,全速堵截阻击来犯之地,奚斤昼夜行军,这才堪堪撵上燕军,在中原一带陷入苦战。那边厢刘裕觑准时机,活捉了从魏军军营回城报信的南燕使者,将其缚在战车上绕城游街,命众军士在旁大喊:“魏军已撤,再无后援!”以瓦解在城内固守待援的南燕将士们的守土决心,惹的南燕主慕容超大发雷霆,埋怨不止。

    可拓跋珪此刻却也顾不得他了。他在殿内一把扫落了满案的书札战报,暴跳如雷地对几个谋臣狂吼道:“奚斤那边怎么还没有捷报传来?!他占据险关,阻击西燕,怎么迟迟不胜!”来回急踱数步,又展袖喝道:“再下一旨,让贺兰隽加紧攻陷晋阳!十日之内朕见不到拓跋仪的首级朕就诛他九族!”

    晁汝默不作声,心道拓跋珪果真是怒急攻心,气糊涂了——贺兰氏已是鲜卑八部中唯一明确支持拓跋珪的中坚力量,贺兰讷还在平城身居要职,拓跋珪就威胁前线苦战的贺兰隽要诛他九族?

    显然拓跋珪还未当真发昏,没多久便喝回了准备传旨的小黄门,晁汝这才小心翼翼地道:“如今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为今之计,皇上万不可中计分兵,被各方势力牵着鼻子走,须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才好。”

    拓跋珪额上青筋直跳,暴怒道:“都想对朕赶尽杀绝!尽管一起来吧!朕受命于天,佛祖化身,朕不怕他们!”

    另一大臣斟酌着问出心中疑惑:“只是。。。边境承平已久,不知这慕容永怎会突然发难?”

    说者无心,却叫殿上两人俱是心中一荡,正在此刻,中常侍宗庆匆匆奔入青金殿,低声附耳数句。拓跋珪便命诸臣告退,并下令今日所议之事不得外传走漏,晁汝走在最后,不经意似地回头一看,恰见拓跋珪摸出逍遥丸来,倒出一把,胡乱往嘴里一按。

    任臻入内之时,拓跋珪已经平复了精神,不复方才恶鬼一般的暴虐神情,只是气息恹然,显是受了重创巨击。

    任臻也不提那些糟心事儿,尽寻些轻松的话题与他相谈,又连劝带哄地让他好歹用了些膳食,内侍上前撤去杯碟,犹在与他天南地北地聊天,可过了半晌不见回应,任臻定睛看去,才见到对座的拓跋珪端坐垂首双目微闭,竟不知何时倦极睡着了。

    任臻正待收回目光,却猛地喉间一哽——未至而立、正当盛年的拓跋珪的鬓边已凭空染上了一片花白。

    此时又有内侍手捧书函奔跑上殿,任臻立即回头,竖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惊醒了拓跋珪,那内侍忙将刚刚送到的加急战报放在案上,唯唯告退。

    任臻放眼望去,便见报上触目惊心地一行墨字:柔然西凉联军十万东出焉支,已过阴山,直扑盛乐而来,前线告急,乞求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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