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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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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像一勺勺滚烫的热油,无情地浇在七零末身上。那些卑微如蝼蚁的李雷和韩梅梅们,依然像约翰?柏林罕笔下的“迟到大王”一样,“脚踩大地,迎着初升的太阳‘去上学’”。

    只是,谁来温暖我们,在这孤单的24节气?

    迟到的青春是持久的青春。——尼采

    初春,天空悬着一弯清冷的月亮。韩馨月战战兢兢地回到家,她上衣沾了些泥土和青草,裤子破了一个大洞。母亲说:“又被人欺负了?拼命去打,打不赢就跑,跑不赢就装傻、装哭,甚至装死。”

    母亲还说,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母亲说这话时,她正准备迈出门槛偷溜回房间。“回来!”母亲的声音不大,她却微微一颤。她乖乖地回来,脱下脏兮兮的破烂衣裤,老实地准备补衣后再洗衣,补衣服时,细小的针尖不慎将手指扎得流血,母亲瞟了一眼,问:“痛吗?”她含泪点点头。

    “痛就对了,多痛几次你才会长记性。”母亲说。

    那一年,她刚满6岁。后来的日子里,她跨过许多门槛,然而有一道门槛她永远也迈不过去——母亲这道坎。

    半年前,父亲因病去世,撇下她和母亲在一个地图上找不着的小镇艰难度日。她曾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告诉她:“他去了安乐的地方。”

    “什么是安乐的地方?”

    “天堂。”

    “什么是天堂?”

    “你爹待的地方。好人会去天堂,坏人会下地狱。”

    “我踩死了一只螳螂,我会不会下地狱?”

    “无心犯的错叫过失,不叫过错。有错就改,还是能上天堂。”

    “父亲生的什么病?”

    “白血病。”

    从此,白血病像一道魔咒,无数次出现在韩馨月梦里。她梦见自己的血从红色变成蓝色,渐渐变得惨白,白皑皑的血从她的七窍流出来,流满整个房间……

    年幼的她尚且不懂父亲去世意味着什么,直到她一次次被镇上的孩子欺负。鼻青脸肿的她回到家问母亲,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母亲答道:“因为你没爹,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爹。”

    12岁那年,母亲为她找了一个新爹。这个男人姓王,又老又猥琐,有几次还偷摸她的手,她一点也不喜欢他。听母亲说,他在北京开废品收购站,并且,她们很快就要搬到北京了。她从语文书上知道北京是首都,首都有故宫,那时的她,以为故宫的地砖都是用黄金铺的。

    她一念完小学,就随母亲和垃圾王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北京。一到北京,她和母亲才发现上了垃圾王的老当。他住在一个四面透风的棚子里,这个棚子连她们镇上的砖瓦房都不如。没几天,垃圾王拿走了母亲辛苦积攒的3000元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馨月面对满屋的破烂,想到自己铁打的母亲也被人欺负,便躲在墙角暗自抽泣。母亲自始至终没流一滴泪。她收拾了自己的细软,一个破布娃娃和几件破衣衫,准备回家,一只脚刚迈出门槛,母亲一拍桌子:“回来!”

    桌子咣当一声,塌了。

    母亲说:“拼命去活,活不下去咬着牙也要活。”

    母亲带着她,将垃圾王留下的一堆废品分门别类,送到另一家废品收购站,竟也卖了300多元钱。卖完垃圾,“家”里变成了一个空房子。母亲找来两个大木头箱子,上面铺一块长木板,就成了她们的床。

    当晚,母亲买来一瓶二锅头,就着一盘青菜和一碟花生米,一气喝完整瓶酒,然后倒头就睡,鼾声如雷。韩馨月提心吊胆地守在母亲身边,生怕她像父亲一样,再也醒不过来。

    垃圾王留下的垃圾房还剩半月的房租,母亲在那半个月内竟赚到了三个月的房租,她还拍着桌子说:“我家馨月一定要在大北京读书,以后还要上北大!”这次,桌子没塌,母亲已经把缺失的第四条腿修好了。这张破桌子成为她们的餐桌和书桌。

    母亲在一位教授家当保姆,边做家务边四处打听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如何入学。好心的教授帮韩馨月弄了一个入学指标,她才得以同北京的孩子一样,顺利进入S中,虽然迟了一个多月。

    上学头一天,母亲花138元钱为她买了一套百褶连衣裙和一个米奇新书包。韩馨月迫不及待地穿上裙子,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感觉自己像个公主。如果不是怕将衣服弄皱了,她真想穿着它睡觉。很快,韩馨月转喜为忧,寒碜的公主没有水晶鞋。她仅有两双球鞋,一双掉了底,另一双大脚趾处咧开一张樱桃小嘴,仿佛在嘲笑她。她从垃圾堆里扒拉出一盒彩色粉笔,用红粉笔将一双球鞋涂成了红色。她抱着心爱的裙子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床边放着一双粉色的小皮鞋,崭新的。她拎着能当镜子照的皮鞋找到母亲,欣喜地问:“是给我的吗?”

    正在做早餐的母亲头也不抬地说:“好好上学,别给我丢脸。”

    母亲不会知道,上学第一天,她就给母亲丢了好几次脸。

    1990年10月5日,韩馨月第一天上初中。母亲丝毫没有要来送她的意思,只在桌子上扔了五块钱,便去教授家上班了。韩馨月穿上公主裙和红皮鞋,蹦跳着来到公交车站。满眼的高楼长得一模一样,马路上的汽车张扬地飞驰,这些,都令她眩晕,她脚上的红皮鞋仿佛变成了红舞鞋,带着她疯狂旋转着。

    北京的北,原来是找不着北的北。

    她依照母亲的嘱咐乘上一辆公交车后,好奇地打量车上的人们,他们衣着光鲜,面无表情。

    “请问您的票?”一位女售票员用标准的京腔问。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售票员又说:“同学,请买票。”她这才意识到是同自己说,开始在身上摸索,搜遍全身口袋,却没能找出一分钱。她蓦地记起,母亲在油兮兮的餐桌上放了五元钱,她却忘了拿。她揪着书包背带,不知所措。售票员趁她在身上搜索银子时,已经卖了好几张票。她注意到,有人说“月~票”时,售票员看也不看。于是,售票员再找她买票时,她小声说了句:“月~票”。

    “出示一下。”

    拿什么来出示呢?她低垂着头,面颊滚烫,双手攥拳,手心冒汗。

    “小小年纪就想混票,父母怎么教的!乡巴佬 ,有妈生没爹疼!”售票员恶声恶气地说。她的话如一根利刺,狠扎到韩馨月心上。车一停,她冲售票员吹了声口哨,正准备下车,却被一只手拉住了。她一惊,猛回头,又一怔,只见一个看去和她年纪相仿的男生递过两角钱。她转悲为喜,连声致谢。男生个头很高,清瘦,白净,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右嘴角有一颗小痣。刹那间,她有些恍惚,她的左嘴角也有一颗小痣。男生下了车,她突然想起什么,大声问:“喂,你叫什么名字?”他却走远了。

    买完票后,售票员同其他乘客说话,韩馨月却总感觉是在说她。乡巴佬。山里妹子。有爹生没妈疼!你妈是寡妇!你是野种!儿时镇上大人和孩子的话突如其来,在她耳边反复震荡。这些疼痛的记忆她原本刻意去遗忘,可售票员又生生将它们打捞起来。

    父亲因病离世后,寡居的母亲带着她住风雨飘摇的土砖房、吃稀饭咸菜捱过每一天。这些年,她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母亲的唉声叹气、清汤寡水的稀饭和一只破烂不堪的布娃娃。父亲的怀抱、华丽的衣裳和欢乐的童年于她来说,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梦。她时常将自己想像成折翼的天使、堕入凡间的精灵、流落民间的豌豆公主,梦醒后,发觉自己不过是被上天遗弃的灰姑娘。

    儿时韩馨月记忆中的母亲总是行色匆匆,她的小脚丫总也跟不上母亲的步伐。她看见一个女人牵着一个比她还小的女孩,女人蹲下来,边吻小女孩边说“妈妈爱牵牵”。韩馨月的心蓦地一动,她追上母亲,气喘吁吁地问:“妈,你爱我吗?”母亲露出久已未有的笑,很快恢复一如既往的严肃,继续大步前行。韩馨月怏怏地低头继续前行,远处,母亲的背影蹒跚着,显出几分寂寞。母亲离她越来越远,她开始努力奔跑,却被一块砖头绊了一跤,额头一阵剧痛,想哭,却没人安慰,眼泪被她狠狠地憋了回去。

    韩馨月的额头左侧有一道深深的伤疤,长约三厘米,那是儿时留下的印记。为此,她一直留着长长的刘海,试图遮盖那道丑陋的疤痕。刀疤虽渐渐模糊,那些痛楚的记忆却深植入她身体里,每每回忆起来,周遭的神经还是会扯得生疼。

    那一年韩馨月7岁。她和邻家的孩子小敏一起,在一棵小树上捉金龟子,小敏的哥哥进飞抢走了她捉到的满满一罐头瓶虫子,她试图抢回来,却被小敏拉住头发不放,她痛得龇牙咧嘴,反手扯住小敏的头发,小敏痛得哇哇大哭。小敏的母亲,一个彪悍、健硕的女人从屋里冲出来,啪啪啪连扇了韩馨月几记耳光,她被打得眼冒金星,顺势抓住小敏娘的手,用力咬了一口。

    小敏娘飞起一脚,将她踢到几米开外,她的腿被石子刮破了,淌了血。她刚从地上爬起来,小敏和进飞跑来对她又踢又打。韩馨月忍住眼泪,叫了声:“妈!”

    “住手!”母亲从天而降,大喝一声。

    原本在地里摘棉花的母亲及时赶到。她咆哮着,一只手拎着小敏,另一只手裹着进飞,将他们带离几米远,放在地上,说:“你俩滚一边去,大人的事大人解决。”随后,母亲捋起袖子,一把抓起小敏娘的头发,同小敏娘疯狂扭打在一起。韩馨月胆战心惊地躲在母亲身后。

    母亲的衣服被撕烂了,鞋也仅剩一只。小敏娘边打边骂:“臭寡妇,克死自己的老公,还生不出儿子!天天偷人!不要逼脸!”

    母亲在小敏娘脸上抓出几道血痕,回击道:“老娘行得正坐得端,绝不做那偷鸡摸狗的事。有人有老公,还在外面偷人养汉!人在做,天在看!”

    小敏爹提着一把菜刀杀过来。一道寒光闪过,韩馨月打了个冷战。她叫了声“妈”,眼看他就要接近母亲了,她扑上去,抱住他的腿。

    他吼道:“小婊子,滚开!”

    母亲喝道:“骂我可以,不准骂我丫头!”

    小敏爹想将韩馨月踹开,她死死地抱住他的腿,不让他靠近母亲半步。

    面对锋利的菜刀,母亲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同他怒目而视。此刻韩馨月眼中的母亲,像一头强悍的母豹子,一旦有人敢伤害她的小豹子,她一定会同他们拼命。

    小敏娘被母亲的眼神吓住了,松开了她,又朝她吐了口浓痰。母亲回敬了她一口。这个举动将小敏爹激怒了,他操起菜刀向母亲砍来,眼看就要砍到母亲头上去了,韩馨月扑到了母亲身上……

    她的头部一阵剧痛,鲜艳的血顺流而下,带着咸腥味。韩馨月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血,顿时吓晕过去。

    她昏昏沉沉的,很想睡却又努力清醒着。她感觉自己的脑壳破了一个洞,血汩汩地往外直冒,一个男人伸出手,召唤她过去,她想起身,身体却被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固定在床上。

    “你是谁?”她问。

    男人不语,微笑着抚摸她的额头,那手十分冰凉。

    “爹?”

    男人依旧沉默,他缓缓抱起她,想带她走。她奋力挣扎着,捶他,踢他,他的脸突然变得十分狰狞,她吓坏了,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他的手突然变成两把钳子,死死地夹住她……

    “妈!”她尖叫道,惊出一身冷汗。

    “馨月。”母亲止住嘤嘤的哭声,将她的双手抓得死死的,生怕一松手她会飞走。母亲又将她冰凉的手放在唇边,大滴大滴的眼泪跌落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她别过脸去,生怕自己会不争气地落泪。她很想问藏在心里几年的问题“妈,你爱我吗”,那句话一到嘴边就停滞了,化为一团疑云。

    几天后,韩馨月出院了,额头缝了几针,缠着厚厚的纱布。拆线时,她看到脸上蜈蚣似的疤痕,当场就把镜子摔了。她曾被镇上的孩子起过许多外号,什么野丫头、没爹的娃、扫帚星、丧门星等,她可不想再加上一个“丑丫头”。

    母亲拾起碎片,将镜子用胶布粘好,郑重地说:“记住:要想不被人欺负,自己就得先硬气;别人要是笑你,你就陪他一起笑;要是有人笑你丑,你就让他出丑。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脸,你要狠狠地打他的右脸。”

    从那以后,镇上没人再敢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韩馨月神情恍惚,额头昔日的伤处隐隐作痛。她发觉自己竟坐过了站,仓促下车时,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的长裙,女人抬手在她左脸上扇了一记耳光。韩馨月呆呆地立在站台上。母亲说,别人打了你的左脸,你要狠狠地打她的右脸,可是,在找不着北的北京,她又如何能硬气地还击别人的右脸、让她出丑?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前的伤疤,那道痕迹永远深刻在了她心上,任她头发留得再长也遮不住。她甩了甩头。难过时,她习惯性地甩甩头发,让额头和心头那道伤疤暴露在阳光下。

    她身无分文,只得步行。半个多小时后,她来到一所陌生的学校,迟疑着走进校园,不知等待她的是掌声还是巴掌。

    迎接韩馨月的是数学老师兼班主任陈国兵,微胖,留着地方支援中央的发式,国字脸上青春痘铺了半张脸。他皱眉道:“怎么第一天上学就迟到?”她本想解释,忽然想起妈妈的叮嘱“不明状况时少说”,便噤了声。

    陈老师让她在同学们面前做自我介绍,她向座下扫射一番,鼓起勇气说:“我叫韩馨月,来自弥勒县凤凰镇……”话音刚落,同学们便哄堂大笑,一位同学说“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她咬了咬嘴唇,继续介绍,话语却被哄笑声和口哨声淹没了。她呆呆地站在讲台上,感觉自己像一只猴子。

    陈老师喝止住大家的喧哗,说道:“韩馨月来自外省,普通话还需多加练习,希望大家都来帮助她。”陈老师为她指定了一个座位,她茫然地走过去,敏感地捕捉到身后轻视、猜忌的目光。她走到一位女孩旁,惊奇地发现女孩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公主裙。女孩皱了皱眉,将身体挪向另一侧,同时高举起右手。

    陈老师问:“马俐,什么事?”

    “老师,我要求换位置。”

    陈老师不悦,正想批评马俐,一位面相黝黑的男生说:“我和新同学坐吧。”

    韩馨月感激地冲他一笑,刚坐下,男生悄悄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叫魏华,很高兴认识你。

    魏华成了她在这座陌生城市的第一位朋友。

    她上的第一堂课是英语,安可王老师讲得神采飞扬,她却如听天书。城里的孩子自小学开始学英语,她却是初次接触,连26个字母都认不全。事实上,她的普通话也是一塌糊涂。她所在的小学,从老师到同学,没几个人说普通话,说普通话的人会被人当成“外码子”。普通话尚且说不好,还得说洋文,她取出小刀,烦躁地在课桌上刻了一个“爱”字。

    同桌魏华也听得一头雾水。下课后,他问:“韩馨月,你听懂了没?”她摇摇头,说:“听不懂。我连普通话都说不好。”

    魏华笑道:“没关系,我教你。”

    “我也教你。”背后传来一个男声。她回头一看,吃了一惊。他可真帅呀,帅得很洋气,再也找不到比“风~流倜傥”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他。

    韩馨月的目光很快穿越他,集中到他的同桌身上。他,正是公交车上借钱给她的男生!他紧抿着长有小痣的嘴,正埋头看英语书。

    “我叫吉米,来自北京西站南广场东。”吉米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一听,懵了,怪不得她找不着北。吉米邪笑着向她伸出右手:“欢迎你,金凤凰。”韩馨月看清他毫无恶意后,在他手上轻拍了一下,以示回应。男人和女人握手,很奇怪,她要的是拥抱,还有爱。想到这里,她的脸微微泛红。

    “吉米,能把你的课堂笔记借我吗?”她问道。

    吉米耸耸肩道:“我从来不做笔记。”

    而她是一定要做笔记的,并且要做得非常工整,因为母亲再忙,每天都会检查她的笔记。

    “同学,能把你的笔记借我吗?”她问吉米的同桌。他羞涩一笑,显然认出了她。

    韩馨月忍不住偷眼打量他:他看去斯文而温和,轮廓分明的脸,不苟言笑。奇怪的是,他眼睛中闪烁着一种莫名的东西,她始终读不懂。

    “李磊,橡皮还你。”扎着马尾辫的马俐笑嘻嘻地向男生走来。

    原来他叫李磊。

    吉米挤眉弄眼地说:“马俐,你昨天借直尺,今天借橡皮,不如我俩换座位吧,你找李磊也方便。”

    马俐朝空中挥舞拳头:“吉米,你找死!”

    趁他们打闹时,李磊默默地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递给韩馨月,她感激地接过,不经意碰到李磊的手,心突然一颤。

    上学第一天,韩馨月就知道北京除了故宫,还有北京西站南广场东;知道除了凤凰镇的方言,更动听的是北京普通话;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个在小学经常考第一的优秀三好学生,也可以考倒数第一。

    英语课堂测试。在班长林可可的帮助下,安可王很快批改出了成绩。公布成绩时,他特意强调,你们班有一位同学考得很好,有多少个英文字母她就能考多少分,这说明她对26个字母掌握得不错,言语间,他有意瞟了韩馨月一眼,这一眼,如同无数把飞刀向她射来,她瞬间体无完肤。

    英语课代表吉米将试卷发到韩馨月手上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看不见的暗伤,鲜血淋淋。

    所幸下午的语文课拯救了她的自尊。90分钟的作文课,她洋洋洒洒地写了2000多字,同桌魏华抓耳挠腮地仅写了300多字。她的作文时常被当成范文在班上朗读,她在众目暌暌之下读自己的作文时,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一个骄傲的公主。

    这一天,她很快记住了李磊、魏华、吉米等几位同学,还有和她穿着一模一样裙子的马俐。

    放学后,韩馨月用了一个多小时走回家。一回到家,韩馨月就将裙子脱下来,扔到地上,再也不想穿了,可她只有这一条漂亮的裙子。她默默地将它拾起。

    母亲仍未下班,屋子里空荡荡的。她将那张写着大大的“26”的英语试卷悄悄藏起来,又躲进被子里,哭了。很快,她克制住眼泪,生怕母亲发现她红肿的眼睛。她饿极了,四处觅食,却只寻到半包方便面。吃完那半包不知年份的泡面后,她开始做作业,然后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等待打两份工的母亲回家。

    母亲平时总是按时回家为她做饭,今天却迟到了。天越来越黑,一大团阴霾笼罩着她,她害怕地抱紧了自己,回忆这只虫子不容分说地爬进她的脑海,令她回想起一开始就迟到的人生。

    上小学前,韩馨月还是一个与同村的孩子在乡间玩泥巴的野孩子。1984年的9月,同龄的孩子纷纷背上书包走进课堂,不满6岁的她,只能眼巴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数高压电线上跳舞的麻雀。她时常独坐在门槛上,反复念叨一首童谣:

    门口有个雪娃娃,

    张着嘴巴不说话。

    我拿苹果去喂它,

    叫它不要想爸爸。

    在她独自疯跑、掉进村口的池塘,险些丢掉一条小命后,母亲才决定托关系将她送进小学课堂。母亲辗转求了许多人,送出去许多烟和酒还有红包后,终于在镇上一所小学里找到一张属于她的课桌。

    自念小学起,她便开始了人生第一次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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